怪胎。
鐵青的臉努力擠出體面的笑容,顴骨上的肌肉卡在眼鏡片後,幾乎将他的臉團成一個恐怖的倒三角。
沙拉曼達費盡心思在地球上找到的唯一一個空想文明産物,在三個女學生手裡。
他誠惶誠恐,深知這三位必然是某位大人物的女兒、女兒和女兒,可他出于某種原因,對空想文明的産物勢在必得。他旁敲側擊,牽線布局,試圖找出她們三個背後(他以為會有的)大人物。
但他善解人意的下屬已經把那個綠書包拿回來了。
“你怎麼做到的?”他問。
“走進學校,拿出教室。”溫蒂妮說。
“就這樣?”
“就這樣。”
不可能就這樣。沙拉曼達深谙世界的規則——好東西總需要一些付出才能得到,不付出就能得到的不是好東西。要它真是個好東西,還能輪得到普通人?
可是後續告訴他,的确沒有任何大人物,沒有任何陰謀。那個書包也是毫無疑義的真家夥。這一切再次超出了他的認知。
在好東西不好和大人物不大裡,他難以做出選擇,最後他想出了一個絕妙的答案:或許是這三人有什麼獨特之處呢?就像他是系統的宿主,這三個人說不定也和他一樣有特殊能力?
他以最高的警惕對待三人:陷阱,哄騙,誣陷,威脅。他相信,就算她們再強大也是學生,必然會在恐懼裡退縮。更何況,她們還要期末考試!沒有學生會放棄期末考試。
後續證明他完全是在和空氣鬥智鬥勇。這三個人既沒有天選之力,她們純純反骨。
正常人目睹一具身體屍首分離,即使明知對方是智械,也會害怕自己落得差不多的下場,從此避之不及。而她們不僅把溫蒂妮救上岸,還在期末考試期間背着家長趁夜出逃,一路追到他面前來了。
他首次對這幾個學生感到恐懼。他完全難以理解,怎麼會有人既不害怕來自智械的屍體,也不屈從顯而易見的社會黑暗面,更重要的是,不害怕期末考試。
幸好他提前控制了辦事處。至少他以為自己控制了辦事處。他以不容置喙的态度進入辦事處,自稱談合作共赢未來項目,實際上在内部搞派系分裂。鈴铛完全是那三人的黨羽(他就說有大人物!),可辦事處内部又沒有人能和鈴铛分庭抗禮,于是他隻能從鈴铛身邊下手。
鈴铛的司機以布是個仿生人,性格沉默而憂郁。沙拉曼達誘惑他:“你做出了那麼多貢獻,她卻踩在你頭上,你難道甘心嗎?你就不想和她一樣頤指氣使?”
以布陰沉地看着他:“我不想頤指氣使。”
“哎,您看我。不好意思,她頤指氣使,我相信您當上領導,肯定會公平公正清廉正直不同凡響。”
“我不想當領導。”
“我明白,我明白。”
他迅速搞起了派系分裂,要求每個人必須向以布提交申請才能進行下一步工作。沒人理他。他改變政策,向以布提交申請才能使用打印機,見效寥寥。他的殺手锏是每個人必須向以布提交申請才能去打飯,效果顯著。派系分裂十分成功,現在鈴铛已經完全被排除在整個辦事處的權力系統之外了。
當然了,以上事情,鈴铛和以布全都不知情。所有向以布提交的申請全都交到了他手裡。員工不敢過問——管他誰收的,能去飯堂就行。
但是女學生們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料。她們沒有尋求法律援助,沒有要求公平正義,她們展現出的對規則和制度的高度不信任令他也膽寒。
後續的鬥劍更是令他的不安達到頂點。他從沒想過,自己和沒有後台的女學生,居然要遵守同一套規則,還要在這樣的規則裡決勝負。世上哪有這樣的事!成年人和孩子,父親和兒女,掌權者和被管理者,居然要遵守同一套規則,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他太過不習慣這種現實,于是他落敗了。
“少年英傑啊。”沙拉曼達對顔閻說。
那個可惡的女學生笑容燦爛:“正是我!”
“你真的以為詭辯是優點嗎?我隻是個不起眼的人物,戰勝我沒有任何好處。等你走上社會就知道了,當你遇到真正的上位者,社會将改變你的想法。”
顔閻大怒:“什麼是上位者?世界上沒有上位者!什麼年代了,哪來的上位者!說這種話的人統統給我從位子上爬下來!就是神仙來了,也得好好跟人說話!”
綠書包位于分割二人的等離子屏之間,被一層透明薄保護着,此時薄膜消散,顔閻眼疾手快,沖上去拽住書包的肩帶,但是沙拉曼達拽住了書包另一側。
沙拉曼達手裡搓着書包調節扣下短短的那節背帶,本就陳舊得有些薄脆的布條被他撚成細細的滌綸:“你有沒有想過,你說的那些話,是一些正确的空話?”
沉默是勝者的特權。現在輪到顔閻不說話,她的手暗暗把書包往自己這邊拽動。
“上位者之所以是上位者,是因為我們多少還是有一點權力。”沙拉曼達的手指攀上調節扣,像握着茶杯柄那樣握着書包的肩帶,仿佛這不是一場角力,“地球的外星移民裡,有一些不适合在地球的重力和溫度下生存,為了生活舒适,隻能購置重力艙,用以在家中模仿合适的環境。就連辦事處内部,也大量使用這種裝置。”
“你想說什麼?”
“把書包給我。然後你确認賭約完成。否則,我就立刻關閉所有重力艙,地球的大量外星移民會立刻死亡。包括鈴铛身邊那個石頭人。它們全都因你而死。
到時候爬行文明和星際文明脆弱的壁壘會被打破,将會有無數文明以此為理由殖民地球。”沙拉曼達慢慢将書包往自己這邊拉扯,“這都是因為你的一己私欲。”
顔閻道:“我知道了,你關吧。”
“……什麼?”茶杯裡的滾水漾出來,燙得他一個瑟縮。
顔閻的眼睛裡什麼也沒有。沒有憤怒,沒有激情,仿佛是一顆鑲嵌在眼眶裡的玻璃珠:“你關吧。我不在乎。我不在乎空想文明,不在乎外星生物,也不在乎地球的未來。坦白說,地球毀滅了最好。隻要你想要,那扇通往任何地方的門你也可以拿走。我隻要那個房間。一個我随時可以進去,随時可以出來,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打擾,在裡面做什麼都可以的房間。沒有它,我就去死。我都死了,地球如何又與我何幹。”
他說話的聲音又幹又澀,仿佛在酒桌上應酬了幾輪,出了包房兜頭澆了一潑晚風:“那麼多生命因你而死,你就毫不動容?”
顔閻扯着嘴角樂,上課開小差似的卷書包肩帶玩:“少轉移責任。重力艙是你關的。它們要死也是因為你死,我捍衛我自己,你才是殺人犯。要是它們都死了也不是我的責任,我一點也不會愧疚。我隻會支持所有人把你吊死。”
“你剛才鬥劍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鬥劍是一種表演,需要一分邏輯和九分煽動。至于說的話是真心假意都不重要,隻要讓觀衆信服就好。我們的目的是赢,又不是真理。”顔閻把聲音壓得低沉,“我的那兩個朋友輸給你,就是因為磊落。她們想說服你,想讓你迷途知返。但在鬥劍裡,真正的敵人不是你,而是觀衆。不願煽動,不願講情,這才落敗。”
——瘋子,精神病,亡命之徒!
世界擺出盛大筵席,人們吃得生死一線吮肉吸髓,就算不吃不喝也聞兩下肉腥味。有朝一日她來了,坐在桌邊上,把整個桌子翹起來支在腿上,膝蓋往上一擡,鑲金描銀的包桌碎作玻璃片:“都别吃了!都餓死!”
她不在乎法律,不在乎道德,甚至不在乎生命。所以金錢和權力都無法誘惑她,名譽和責任都難以令她注目。
這是真正的反社會!
顔閻趁他愣神,終于把呼叫中心搶回來。她和等離子屏外的溫蒂妮對了一個眼神,對方觸手一揮,她就跑到懸空屏幕前按下交易成功的确認鍵。
沙拉曼達立刻向等離子屏的方向猛地壓下手:“50000點數,刀槍不入。”
周圍所有的鐵質物體躁動不安,倏然向他身邊聚攏。它們鋼鐵的身軀軟泥般扭動,将他環繞其中,仿佛是與他渾然一體的銅皮鐵骨。
以布從腰間的子彈夾裡摸出一排蛋白刺激液裝進移液槍,移液槍口對準沙拉曼達,二檔吸一檔打。
再堅硬的鐵壁也有縫隙。隻要液體穿過一條細縫,濺上沙拉曼達的皮膚,他的皮膚表面細胞就會與受體結合,發出強烈電信号,讓他自己麻醉自己。
刺激液的确找到了許多縫隙,正好淋上沙拉曼達的手臂。
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沙拉曼達沒有痙攣,沒有昏厥。
他自己都愣在那兒,半晌沒有動作。
幾個呼吸間,他終于回過神來:“系統,100000點數,空間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