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爍影沉默不語。
“聾了是不是?”
康爍影豁然起身,高高舉起手裡的牌子。
最低分:1分。
玻璃對面的桌子轟然倒地,打分牌的細端在鞋底清脆折斷,拳頭重重地敲打玻璃。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康爍影還是一個激靈。
“混賬!”對面的人咆哮,“不知感恩的東西!”
“你做了什麼需要我感恩的事!”康爍影怒吼,“打我媽?罵我?下班回來抽煙?你來接過我哪怕一次嗎?知道我第一次和誰談戀愛嗎?知道我愛吃什麼菜嗎?”
“我沒有出錢養你嗎?就是讓你吃太飽了,你才能對你爸爸說出這種混賬話!”
“你應該的!這是你的責任!你要是不出錢,你就會被抓進監獄!是我逼你生我的嗎?你就不應該生我,你為什麼要生我!”
“我要是知道你是這種傷天害理的白眼狼,當初就應該掐死你!”
“你掐吧!你有本事殺了我!你快殺了我!我甯願死也不要當你的女兒!!!”
兩個人吼得聲嘶力竭,頭昏腦脹。玻璃對面的男人靠着玻璃坐下了,他氣喘籲籲,喉嚨裡發出難言的咕噜聲,整個身體仿佛煮熟的面條般癱軟。
片刻的甯靜似乎終于讓他從歇斯底裡裡抽身,可以稍微思考一下。他挑到發際線的眉毛平穩降落回眼皮上,整張臉難過地向中間聚攏:“孩子,爸爸不該對你說這些話。”
“爸爸剛才太激動了……還是愛你的,隻是不知道怎麼表達……”
他擡起頭看着自己長大的女兒,柔情似水:“你願意給爸爸一個機會嗎?”
康爍影蠕動嘴唇。
“你說什麼?”
康爍影一字一頓:“你,去,死!”
男人的臉扭曲了。康爍影堅信自己未來的夢魇就是這個場面。對面的人不斷抛出肮髒的痛罵,康爍影能做到的就是用尖利的聲音劃破他天羅地網的指責。
“你去死吧!去死吧!所有說不會表達愛的人都去死吧!我喜歡張曉怡柳令全我就想跟她們擁抱,我喜歡劉征蘭顔閻我就想跟她們說話,我喜歡誰就帶誰去吃我喜歡的店,我喜歡誰我就想給誰買禮物,我喜歡誰就希望誰快樂。你呢?你呢?感受不到就是沒有,不讓我知道就是沒有!你隻感動了你自己!你去死吧!”
康爍影感覺不到自己的手和腳,全憑長桌站着,她從未清晰地感覺到空氣裡百分之七十八是氮氣。眼睛像翻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跟頭,腦袋裡的沼澤潑進體内,喉嚨裡有一股苦澀的腐臭味。她要死了嗎?她要死了嗎?
一陣莫名的響動。聽起來象是人的聲音,傳到她腦海裡卻像握不住的水般流走。是誰?是什麼?他進來了?那就進來吧,掐死她散夥。
死亡遲遲沒有降臨,她甚至還有空在腦子裡幻想做鬼後就去《尋夢環遊記》,等的人不耐煩了,捏了一把她的臉。
康爍影睜開眼睛,看到兩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頭上的袋子摘下來後,柳令全和張燕之赫然出現。
柳令全拎着桌布,擋住她對面的男人:“喲。”
張燕之把桌上的作業裝回袋子裡:“我們圓圓方方二人組來救你了。”
“你們怎麼進來的?沒有門啊?”
張燕之疑惑地看着她:“砸牆啊。隔音這麼差,你一點也沒懷疑過牆?”
左側的牆上的确有一個巨大的洞,大概是柳令全一腳踹出,張燕之輔以裝書袋子的流星錘攻擊。從這個窟窿可以看出,牆的材料非常脆弱,比木闆好不到哪去。
速建房的優點是輕便快捷。缺點是脆弱不隔音。事後有人覺得青稞采用這種材料就是為了達到這種暴力破門的效果,但無從證明。
這項舉動讓直播的在線觀看人數飙升,弱人工智能快速産出精剪和内容解說,實況播放量也迅速超過五十億。大家紛紛為康爍影的勇敢而喝彩,為圓圓方方二人組的機智而驚歎。
康爍影和兩個人一拍即合,擡腳就去踹張曉怡那邊的牆。
康爍影和她陷進牆裡的腿先走一步,張燕之把布袋口紮緊,掄圓了砸開牆壁。柳令全舉着桌布原地平移一馬當先,不讓家長們她們的臉。三個人齊齊回頭看着張曉怡:“活着嗎?”
張曉怡虛弱點頭:“剛才光聽老康吵架了。”
“走不?”
張曉怡搖頭。
大家沒法苛責她,她畢竟是全班公認的宋濂,為了這兩千塊啥都幹得出來。
但柳令全還是想掙紮一下:“非得要這兩千塊嗎?我省吃儉用,明年過年給你湊一個也行啊。”
“不是。”張曉怡釋然般冷靜,“我腿在下面絞得太緊,抽筋了。”
三個人由衷笑了。果然在爹面前莫名發抖害怕想逃跑是全世界統一的。大家幫她揉了一會兒小腿,扶着她一瘸一拐,破牆進入另一個房間。就這麼一個個推下去,大半個班都被她們撈出來了。
這個打分遊戲其實根本沒有互相打分的必要,如果你想拿到錢,對面打什麼你跟着打就好。為了維護家庭關系——至少是表面的家庭關系——大部分的爹都會舉出十分到九分,而大部分的孩子都會回答:“你一分都不值!即使給我兩萬,我也不會說你是個好父親!我絕對不說!”
讓人不禁感慨爹的失職完全不能用媽媽的眼光不好來形容,感覺這是一個結構性問題什麼的,有沒有大學寫這種論文啊?
家庭關系尚且不錯的早就舉完牌子出去領錢了,也有些人為了錢捏着鼻子認了,還有些聽到了外面的騷動,拖拖拉拉耗時間,大部隊一到就跟着跑。
不久後,破牆小組已經增加到四個,從各個方位全面搜索,暴動隊伍也壯大到桌布都遮不住了。往往是領頭的踹開一面牆,判斷一下對面的表情,然後腦袋一歪:“走不?”
桌子後面的學生:“go!”
一群人就浩浩蕩蕩穿過房間去踹另一面牆,這個房間的學生自然而然融入其中。一群人歡聲笑語你追我趕,不像是破牆穿行,倒像是在郊外春遊。沒有人在乎玻璃對面的父親怎麼說,這麼多人在一起,沒人會對他們感到恐懼了。也沒有人思考節目組和打分的問題,就算思考也是在罵節目組不動點腦子搞這種惡心人環節。
而顔閻和劉征蘭也沒閑着,她倆就是四批破牆組之一,她倆也想到了暴力破解法。但她們的第一個敵人比較難纏。
坐在裡面的學生是藝術家。
藝術家是個很沒有藝術氣息的女同學,本名叫趙木雲,這個名字不如藝術家有記憶點,所以今後還是稱她為藝術家。她整個人小而瘦,臉尖得瞥她一眼就會雙眼流血。皮膚細膩,鼻子高挺,嘴角天生向下撇。但她有一雙尤為大而靈巧的手,顔閻一直感覺她和鼹鼠姐妹能聊得來。
她坐在那裡笑容滿面的和她父親說話,就是遲遲沒有舉牌。她父親是個戴眼睛的瘦長鬼影,看得出來他有些不耐煩,比起女兒,兩千塊更吸引他的注意。但藝術家用“我們很少這麼面對面談心,我怕打了分出去你就不和我說話了”為理由把他拖住了。
“噗呲噗呲,噗呲噗呲。”顔閻在牆洞後招呼她,“跑路不?”
“不跑。”
“為啥?”
藝術家微笑的眼睛看着她對面的瘦長鬼影,下撇的嘴角蠕動着:“你别管我了,有些人是離開家庭就沒人喜歡的。沒有家庭我死定了。”
“你可以和小喇叭公冶長玩。”
“她能和我玩一輩子嗎?”
“有何不可。”
藝術家歪頭看着她,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向後挪動:“你快走吧。”
“真不走?”
“嗯,我沒事的。總不可能真的把我們關一輩子,不用管我。”
顔閻和劉征蘭越聽越難過。顔閻沖上去扯掉桌布,一腳踢翻長桌,用膝蓋折斷打分牌。劉征蘭用拳鋒哐哐兩下砸穿牆壁,又暴力橫向撕開,給她們開出一個縫隙。
顔閻繞到藝術家身後,手臂穿過她腋下,從房間裡把她拖出去。
藝術家拼命踢腿掙紮,而顔閻一邊安慰她一邊拖:“沒事的,我們都懂。誰會喜歡自己爹啊。”
隔壁的是小喇叭,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三個人破牆而出,還沒來得及震撼,藝術家就從地上爬起來,用盡全力把顔閻推到牆上:“都怪你!”
劉征蘭趕緊去拽顔閻,讓她沒有摔到桌子上。
“……難不成你和你爹關系好?”
“不是!”藝術家憤怒得有些失去理智,整張臉都變得通紅,“混蛋!誰像你倆一樣享受沒爹生活啊!我要回家的,我還要坐他的車跟他一起走!我還要跟他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本來拖過去就好了,現在好了,他知道我煩他了,他回去又要發火!你倒是爽了,那我呢?你去替我挨罵嗎?”
“……那你明說啊!偷偷跟我說也行!幹嘛一定要裝作想走不敢走!直接說不想走怕挨打好了!”
“我一定要把什麼事都告訴你嗎?我就不能羞于啟齒嗎!你完全沒考慮過我以後要怎麼生活!我才高二啊!我還有一年,這整整一年都要和他生活,你讓我怎麼度過這一年!”藝術家淚流滿面地将小喇叭打分牌拍到顔閻臉上,奪門而去。
顔閻莫名其妙挨了罵,眼睛裡也有點出淚。劉征蘭不會安慰人,隻能拍着她的肩膀說沒事沒事。小喇叭同情地從口袋裡給她抽紙讓她擦擦。
“那還踹牆不?”劉征蘭問。
顔閻用胳膊一抹眼淚:“踹!她一個不領情,還有别的人呢。”
“别哭了。”小喇叭還在抽紙,“紙不夠了。”
“我胳膊上有汗,眼睛沙的慌。”
“聽不懂,你能不能說普通話。”
“被汗刺激了。不是哭的ok?”
“ok,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