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破走進躍屋,屋裡沒有别的人,原子鐘顯示,距離下一次跳躍還有五百铯振。顯然是來早了。她靠着牆壁,仰頭思考:“怎麼才能拍出好看的電影呢……”
無數絢麗的想法在碧破腦海中炸開。溫馨幸福的日常、跌宕起伏的冒險、扣人心弦的案件、有笑有淚的愛情、說盡人生百态的家族興亡……究竟什麼是好作品,要如何拍出好作品……
在她為自己編織的故事中,她昏昏沉沉,身體不受控制地下墜,最後竟然席地而坐,直接睡着了。
她的家人昨夜爆發了一場争吵,四人瘋狂讨論她的工作。
陶頓星人隻有育師可以提供孕育新生命的基質,非育師隻能提供培質,融合後放入岩漿中才可以誕生孩子。基質可以容納的培質沒有限制,甚至其她育師也可以提供培質,所以陶頓星人的家庭往往是以育師為中心的多人家庭。
碧破的育師和她的兩位伴侶都願意支持碧破的決定,雖然碧破也是育師,但她既然願意研究攝影技術和文藝傳播,那她們也願意支持她。
剩下的那名伴侶卻相當不理解,長期和碳基生物接觸,極有可能呼吸到氧氣,接觸到五十度以下的低溫。
“五十度!”他吼道,“足以把我們的身體凍僵!她死後直接做成雕像多好!我們四個隻有她一個孩子!我絕不讓她去冒這個險!”
育師豁然起身,晶瑩剔透的身體貼緊那名大吼的伴侶,冰冷的體溫像一把細細的小針戳着她的身體。陶頓的平均溫度換算過來是三百攝氏度,二百七十的低溫往往是極端憤怒時的表現。
“碧破已經一百一十三歲了。”育師說,“她有自己的想法!”
伴侶更憤怒,也降低自己的體溫,兩個人不遺餘力地攻擊着對方,寒氣幾乎凍僵周圍的幾人,連鄰居們都跑過來敲門,讓她們不要凍到自己家。
雜質略多的伴侶跑到門口一陣道歉,另一位分開兩人,好聲好氣地勸和。育師并不領情,她把碧破摟過來,高聲喝道:“她要是不願意,就滾出這個家!我選你當伴侶,不是讓你妨礙我的孩子的!”
伴侶怒不可遏:“我在關心碧破!你們才是把她往水坑裡推!”
“什麼意思!世界上那麼多人去公司工作,憑什麼碧破不行?她願意,她就去做!我們把她造出來,是因為我們愛她,不是為了給她添麻煩!”
提到愛,伴侶的态度好了起來,溫度也漸漸回升。她俯身問碧破:“碧破,你真的想好了嗎?要一直和碳基打交道,要去操縱影像,要時刻擔心被氧氣腐蝕?”
碧破點點頭:“想好了,我一直在思考,怎麼拍出更好的作品。”
育師拍了拍碧破:“我們的寶貝,世界上最好最聰明的育師!”然後她轉向伴侶,哼了一聲,“短視!”
伴侶頓時冷下來:“你說什麼?”
育師沒想到自己的嘀咕被聽到了。她對伴侶沒有意見,隻是不愛服輸,習慣性還嘴。若是伴侶服軟,她反而會溫情地安慰對方,可伴侶過于硬氣,她就與其針鋒相對。于是她便冷笑:“我說你短視,專制,你不承認?”
“好了!好了!”略有雜質的伴侶終于忍不住出聲,和特别美麗的那位伴侶一人拉住一個,“你們都住嘴!”
他拉住吵架的伴侶:“你關心碧破,我們都知道。但你一上來就大吼大叫,不願意好好溝通,你不好。”他又轉向育師,“你也關心碧破,但說幾句就降溫,态度非常差!明明吵完架了,你非要再罵别人一句,你也不好!”
他退後一步:“你們兩個互相道歉!”
育師和伴侶都不幹。
略有雜質的那位一把擁住育師,升高溫度,讓她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身體上:“愛不愛我?”
育師被哄得頭暈:“愛,愛!”
他又擁住吵架的那位伴侶:“愛不愛我們這個家?”
那位伴侶沉默了半天,别别扭扭擠出一句:“她愛我就愛。”
“互相道歉。”
“對不起……”
碧破看完了全程。她沒有為家人的親情感動,也沒有為自己的前途而憂慮。她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這股熟悉令她心中浮起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
她花了一個晚上去探尋這份熟悉,但思緒就像高速運動的分子,沒有一顆願意為她停留一下。
這也導緻她第二天困得在躍屋裡睡着。等她醒來,周圍已經擠滿了人。
躍室是從一個地點向另一個固定地點快速轉移的交通工具,運用了跳格子技術。這個躍室通往夢幻影視公司,周圍的基本都是同事。
她尴尬地站起來,向角落裡靠了靠,希望沒人看見她。旁邊一個人為她讓出一點位置。那個人手裡牽着一個灰色的孩子,雜質幾乎塞滿他的身體。她沒見過這個人,推測是員工家屬。
孩子一刻不停歇地展示着自己的好奇心。一會兒戳戳前面育師的身體,一會兒又在本就不寬敞的躍屋裡寄來寄去,觀察表面的紋路,甚至還想去摸碧破透明的身體。
躍屋本來就是為打工人提供的快速通道,大家都怨氣比鬼都重。碧破的同事終于忍受不了孩子的大喊大叫,扭頭對拎着孩子的非育師洩出磅礴的冷氣:“你怎麼教育的孩子!”
“對不起……對不起……”
非育師小聲地道歉。周圍的人投來看熱鬧的眼光。同事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責任感,于是又嘀咕了一句:“對不起有什麼用,你不能讓他别吵了嗎!”
“嗡”地一聲,躍屋失去重力,驟然下墜。随後它的下半部分開啟了磁場,讓它能在重力混亂的隧道裡穿行。
令人目眩的隧道裡,每個人透明的身體都因為失重而緊縮成一團。在躍屋乘客們冰冷的目光下,非育師崩潰了。
“他的育師在毒氣部門工作,生育也是在眠火山進行的!他天生就智力不夠!”非育師嚎啕大哭,“我們也沒辦法!我們也沒辦法!”
緊張的氣氛頓時被瓦解了。
所有人都感受到不自在,同事更是下不來台,但還是強撐着回了一句:“那就看好他嘛!”
接着他就不說話了。躍屋裡隻剩下非育師輕輕的顫抖聲,和孩子渾然不覺的笑聲。
那種熟悉的感覺回來了。碧破拼命想抓住那一閃而過的靈光:語氣,聲音,目光……到底是什麼?
可惜一切都從她手心裡溜走了。
下不來台……她咀嚼着這個詞。把它拆解,重組,一遍一遍地品嘗裡面的尴尬和未被回應的憤怒。
在她思索的時候,跳格子結束了。人們陸陸續續從躍屋裡出去。她神遊着推開門,走進公司的錄像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