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紛紛揚揚又下起了大雪,按說北蒼國雖冷,但雪季未到,怎會頻繁大雪?
恐怕是百年不遇的雪災要來了,一些嗅到危險氣息的敏銳商人開始瘋狂屯糧。
生活在雁回城的人們悠閑得多,暫時還沒人意識到将要發生什麼,南谌仰起下巴,眼角洩露出一絲餍足的笑,雪花一觸即碎,情緒前所未有的高漲。
華榮裳興味盎然地問:“喜歡雪?”
南谌點頭稱是:“圓覺大師曾說,這世上有一種彌陀雪,象征淨化、慈悲、聖潔,能給十方世界帶來祥瑞庇護,天降瑞雪兆豐年,意為菩薩以清淨之心護佑衆生。”
“子玉雖不得已還俗,卻仍有一顆蓮花心,常想起曾侍奉的諸佛,靜坐參禅,企圖窺一線天機。”
這還是他頭一回對華榮裳說了這麼長的一段話,後者文武兼備,但府裡隻有個當擺設的祠堂,連方才驚鴻一瞥的金佛是哪位都認不出來,南谌忽地來這麼一通佛語,好懸沒給她砸懵了。
就在她下意識以為南谌要開始與她坐而論道的時候,南谌截住話頭,似乎隻是感懷曾在圓覺座下的日子,見華榮裳有些神情恍惚,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侄兒觸景生情,讓皇姨母見笑了。”
華榮裳回過神,沒有嫌他煩的意思,哄小孩兒似的叫他說說看。
聞言,南谌又是擡頭望天,憂思深重:“天意難測,命運無常。”
轉回臉,他似是突發奇想,眉眼彎彎問:“皇姨母對星象可有興趣?”
北蒼國之人格外看中天象,上一任國師便是出自欽天監,觀星蔔卦無人可比,前線帶兵打仗的将軍捎一兩個會觀星的能人也屬常态,不過華榮裳不在此列。
在她的固有認知裡,欽天監都是一群吃白飯的豬,每天睡醒了就編個破破爛爛的星象哄騙皇帝,要這要那,一會兒說東邊有雨西邊有地動,變着法兒地從國庫裡搶東西,從百姓身上榨油。
況且南谌表現得再如何少年老成,在她眼裡始終是個剛及冠的孩子,大約孩子都向往那些神秘玄乎摸不到夠不着的玩意兒,比如永遠無法觸摸的天。
“子玉,你還年輕,大有可為,萬不可在不相幹的東西上荒廢精力。”華榮裳說,也看了眼飄雪的天空,霧蒙蒙黑沉沉的,風雪滿千山。
“進屋罷,外頭冷。”
說着,她率先起身,時候不早了,她一會兒還得去更衣打扮,特地将南谌單獨叫來也不是為了聽小孩侃天侃地,念經講佛,她的确存了和人拉進關系的心思,但也沒打算犧牲自己寶貴的時間。
換了個自尊心重的正常人來,即便不為華榮裳的突然說教羞惱,多多少少也會尴尬,但南谌不一樣,他聰慧過人,且不正常。
南谌笑了笑:“子玉謹記。”
随着華榮裳走進溫暖的室内,南谌解下大氅抖了抖,細雪灑落一地,轉瞬即逝。
兩人隔着一張圓桌相對而坐,面前各放了一杯熱茶,空氣微微發苦。
屋裡燒起地龍,連翹端了幾盤點心進門,依次在桌上放好,而後輕手輕腳退了出去,關得嚴絲合縫。
沒有思慮太久,華榮裳打了遍腹稿,端着茶托緩緩道:“子玉,若是有人欺負了你,盡管告訴姑姑。”她頓了頓,補充一句,“除了陛下。”她眼中劃過一絲暗芒,無可奈何,成煦帝性情大變,再也不是她熟悉的二哥了。
就連父親也變了,權利害人眼盲心瞎,他們本是血緣濃厚的親人,如今卻相看兩厭。
南谌雙手揣袖,袖内是鵝絨材質,比僧袍柔軟舒适,聽見華榮裳狀似關心的話語,狡黠地笑了一下:“多謝皇姨母挂懷,有陛下相護,侄兒在王宮橫行霸道也無人管。”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哪怕他被成煦帝砸成個癱子,也得跪下來謝主隆恩。
誰敢說皇帝的不是?至于橫行霸道,那更沒可能了,成煦帝正琢磨着用什麼法子讓他吐出舍利子,還缺個合适的借口,就等他自投羅網。
華榮裳不由自主看向那抹束額,底下的傷口或許有些糜腫,邊緣透出不自然的粉紫色,為了體面地參加長公主生辰宴,南谌将束額系得很緊,腫塊壓迫得太陽穴一突一突的疼。
她移開眼,放下茶杯,順水推舟道:“那就好,過幾日帶你去皇家獵苑玩玩,華聿那小子總是挑釁你,到時候好好收拾他。”
“皇姨母言重了,”南谌輕輕搖頭,眉眼帶笑,“四皇子率性活潑,秉性純良,難得赤子心。”
秉性純良?就她那個心狠手黑的侄兒?華榮裳幾乎快笑出聲。
她不知南谌是真傻還是裝傻,是君子如玉還是虛與委蛇。
當然,她希望都是後者,這樣接下去的事就更好辦了。
她抿了口熱茶,觑着對方開門見山問:“韓貴妃小産和你有關系嗎?”
南谌笑容不減,疑道:“長公主何出此言?”
神情無懈可擊,毫無破綻,以至華榮裳恍惚間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人。
清茶散發出淡淡的草木香,熱氣蒸騰,南谌俊逸出塵的臉掩在霧中,五官模糊,笑意不達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