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聽他們的歌嗎?”她微笑着說,我卻聽得很清楚。
“你知道這個樂隊?!”我沖上去站在她面前。她很快也驚喜起來,眼神裡閃過一些轉瞬即逝的悲傷。我當時根本沒有注意到那些悲傷。後來我才明白,那些悲傷不是因為她的樂隊;這種渺茫的悲傷一直充斥在她身上,以至于令人錯認為這是她人格的一部分。
“我很喜歡聽。”她說,“在一團燥而烈、短而速的打擊音樂裡,忽然有一把八角弓揉在弦上,像一條流淌的線将它們串聯起來,激昂的悠悠的,配合粉碎的鼓點……我時常會覺得它就是平鋪的數軸面,而函數的交錯、碰撞在此上完成。那像宇宙一樣美。宇宙是一張1680億光年的數軸圖,而群星就是上面的肥皂泡。”
我被她神聖的描述震撼了。我不想放過眼前的人生第一個知己:“你答應我了嗎?如果你願意,我們一會兒就去。”
她悚了一跳:“可是我有個問題要解決……”
“那麼今後呢?”我妥協地問。
“先回去。我會考慮的。”
正當我準備先行離開時,她把我叫住了:“等一下。我隻有15号的1點後有時間,唱機館已經關門了。對面有一座劇院,午夜有一場話劇。明天還是在這裡見面,好嗎?”
我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沒事的,不用以此寬慰我。”
“我保證你那天能見到我,白泊松。”
她信誓旦旦地向我許諾後,像一陣風悄然離去。我盯着她的背影,像是抛下了某物,每走一步就越加輕盈。
我驚覺手中的圖像被我緊緊卷在手裡,仿佛下一秒會因為過度彎折無法複原地斷裂。另一隻手的指腹蹭滿了門框的鏽迹,灰棕色讓我想起倉庫角落的有機加熱器,鏽得過久,以至于嗡鳴起來都如同破鑼。
我忽地感到慶幸。懷疑、信任與希望流經我的身體,像雪水彙入荒蕪的港灣,然後萬物生長。
(三)
“你是鐵樹開梨花了,還是死冰融春水了?!”
馮電頻聽到我要出去交涉的消息,結結實實吓了一跳。工作人員戒備地瞟一眼我們,該喝咖啡的喝咖啡,該澆水的澆水,其實心思都在我們這兒。自從那張照片橫空出世後,除了條子和電工之外,局裡人就不再同我說話。他們異常害怕我,我走到哪就避開哪,竊竊私語與孤立一起來到,說不定我在他們眼裡已經成了什麼厄運震懾。
“新預言已經開始了,你還有空出去約會?”他壓低聲音,“今天可是輪到你照顧了。昨天你出去時他的情況就非常不穩定了——流了一地鼻血,抹得滿臉都是,你回來又不是不知道!”
“你能幫我嗎?”我把鼻梁上的眼睛卡到發隙間,權當發箍。
“我不替你班,做夢去吧。”
“如果我答應給你那個輪毂蓋呢?”我忽然有了主意,伸出一根指頭。
“絕對不行!”
“咱倆進城那天街尾看到的,節圓很漂亮,配你那輛改裝車美人兒。”我套近乎似的夾住他的脖子,“你騙不了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想那個。”
“那也不行……”他吞吞口水,“就算那個抛邊真的,真的非常漂亮……”
“再送一盒NORTH刹車片8,不能再多了。”
他在經曆激烈的取舍思想鬥争後,望着我,歎口氣,十分沮喪:“……你赢了,四眼。我他媽的整天整夜都想着它。我願意替你看一晚上小孩兒。約會順利。”
交流的同時,我注意到一旁的羅轭正有意無意地往這邊瞟,可能是在偷聽,一注意到我看過來就假裝認真地用手撮起不存在的兩撇胡子cos希特勒。
“早知道就避着點他了。”我說,“肯定全讓他聽着了。”
“他總不能跟你去吧?”他嗤笑一聲,“不提他。把你那頭發梳一梳,眼鏡擦一擦,别讓人家看笑話。需要我送你去嗎?”
“不用,我坐電車。你不是還要看孔寂嗎?别讓他等太久。”
這一整天我的心情都非常好,接咖啡都要哼歌。事實上,終于有另一個人能體會到暴力革命的……閃光之處,真正理解與共鳴。我像一根塵封的蠟燭,在混吃等死的生活裡因為這一團火燃燒起來,這是一種重獲新生的明亮。知道世上有另一個人與我有一塊領域情感是完全共通的,這就夠了。
頭兒今天煥發生機了?末日圖像把他搞瘋了?他要辭職了?……這一天,一直有這樣的竊竊私語留在我所經之路上。但我一門心思全撲在下班後,暈頭轉向,無暇去管他們找不痛快。
但喜悅的盡頭是迷茫。赴約的路上,我不禁要問自己:我以後還能找到和她一樣的人嗎?這次留住了,下一次呢?今天她沒走,明天呢?後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