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榮齡垂首瞧哭得劈了嗓子的榮毓,心中既煩躁,又有一絲數不清、道不明的…疼?
她想了想,“衡臣,你陪姑姑去我房中,找那隻大漆的衣箱,裡頭有件湖絲的寝衣,繡了一枝白梅。姑姑能認出。”
聞言,衆人都一愣。
榮齡轉過頭,裝作不曾看見他們意味不同的眼神。
張廷瑜反應過來——怕是這府中已無明面上的玉妃用物,可偏偏,恨得最狠的榮齡卻恰恰藏下一件。
他心中沉沉一歎,又疼得很。
待取過那件已舊得發黃的寝衣,榮齡将它包在榮毓身上。
這寝衣藏了許多年,也不确定還殘有幾分玉鳴柯的氣息。榮齡想了想,又自塵封的記憶深處翻出那首快要叫她遺忘的蘇尼特童謠——如果有聖潔的花露,我煎起茶讓你先喝;如果有甜美的漿果,我摘下讓你先用;如果有夢中的銀鳥,我騎着它去天邊找到你。
不知是玉鳴柯的舊衣讓榮毓有了在母親懷中的錯覺,亦或是榮齡清淺的吟唱安撫下驚懼的神思。
總之,哭嚷了小半個時辰小東西終于平靜下來。
?
榮齡舒下一口氣,将榮毓交還給曹耘。
“姑姑今夜醒着些神,别叫她又鬧起來。”折騰了半宿,她也有些累,“還有,明日便帶她回去吧。”
何苦既折騰這小丫頭,又折騰她?
曹耘送她出門,榮齡擺手拒絕,“姑姑别管我了,我自個回去。”
可曹耘仍攥了她的手,“郡主…”她的淚滾落,砸在二人手上,燙得很。
她想象不出,八年前的榮齡懷着怎樣複雜的心情,才會在親手燒了玉鳴柯的用物後,又偷偷藏下一件寝衣。
是不是…在玉鳴柯入宮後,她也隻能聞着衣裳殘餘的氣味,方得一昔安眠。
這個孩子,沒有人全然對得起她,可她,仍長得這樣好。
榮齡平靜地拍她的手,既無解釋,也不作安慰,隻淡淡道:“都過去了。”
回清梧院的路上,閃電遠去,雷聲小下許多。
但在如裹入厚重牛皮的悶雷之後,張廷瑜仍敏銳地察覺,他手中攬的這人極短促地僵了一瞬。
他更明白過來,害怕打雷的不隻榮毓,還有眼前的榮齡。
但他沒有問,他想,榮齡此刻也不想他問。
可他又不想沉默,沉默地任她溺于今日意外重啟的記憶中。
張廷瑜想了半晌,将本落在榮齡臂上的手滑下,再牽住那隻并不柔膩的手——
“這天眼見的又冷了,郡主可有記得擦獾油。”
獾…獾油?
榮齡心中翻湧的暗沉心緒一停…何意?
那雙杏眼迷茫望來,張廷瑜無奈道:“我在保州給你的獾油呢?是不是一次都沒記得抹?”
榮齡想起來,是他尚為“王序川”時,一面吃張廷瑜的醋,一面卻仍塞給自己混了老姜汁的獾油。
她舉起手,半月前還腫脹的凍瘡隻餘些許紅痕,“抹了抹了!張大人的獾油甚是管用,你瞧,都沒留疤。”
張廷瑜滿意了些,牽住她的手,再往前走。
說起保州,榮齡也想起一事,“你的花可救活了?”
說的正是那株施肥過多,多到差點讓肥淹死的抓破美人臉。
“活了,郡主娘娘金口一開,它怎敢不好?”張廷瑜打趣道。
插科打诨的,二人很快回到清梧院。
再次躺下,因鬧了太久,榮齡暫無睡意。但她并未折騰明日還要去刑部上值的張廷瑜,隻自個睜了眼,出神地望着頭頂的百花帳子。
曹姑姑忘了,小時候,她也怕打雷的。
那時的她會鑽入玉鳴柯的賬中,聽她哼唱那首蘇尼特一族的童謠。
她以為自己早忘了,可誰知今日一開口,那些詞深刻腦海,不用怎樣想便唱出來——
如果有聖潔的花露,我煎起茶讓你先喝;如果有甜美的漿果,我摘下讓你先用;如果有夢中的銀鳥,我騎着它去天邊找到你。
她沒記錯的話,童謠名喚《夢中的額吉》,是懷念母親的意思。
但自玉鳴柯入宮,她再沒唱過,甚至都避免想起。
因她知道,便是再遇上能叫地動山搖的雷暴,也不會有人哼着歌哄她。
她隻能瑟瑟躲在被窩中,咬着牙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阿木爾,你是南漳王的女兒,你不能怕。
冬雷散去,夤夜深靜。時過境遷,再回憶也隻淡淡的難受。
這時,裡側傳來翻身的響動,榮齡忙閉上眼。
不想,張廷瑜将她拉倒懷中,“睡不着?”他的下颌貼着榮齡額頭,“我哄郡主睡?”
榮齡沒有睜眼,卻問道:“怎樣哄?”
張廷瑜睡意濃重地哼起小調,調子綿潤溫柔,如江南無盡的雨。
“這是廬陽的童謠嗎?”榮齡問。
張廷瑜将她摟得更緊,“對,忘了那首,以後我給你唱。”
榮齡沒有再開口。
隻是許久,張廷瑜覺得自己的頸間有些濕,又有些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