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史私下裡對我說,郡主遠在南漳,沾的又是刀尖舔血的軍務。他跟了老王爺一輩子,自然知道中樞的一句話、一個不起眼的人物,或便能讓邊境多千百條冤魂。”
額爾登花白的發在餘晖中更加顯眼,“南漳王府叫雨打風吹去,如今還有幾個人?她當年做得再不堪,到底也是郡主的親娘。日後郡主若真有難處,許還得她在皇帝面前求個轉圜。”
老長史沉沉地歎下氣,“張大人,老奴明白郡主的心結,可老王爺已走了這麼多年,再多的怨恨也不會比郡主的安危更重要。老奴陪不了郡主幾年了,往後,還得大人你多勸勸。”
張廷瑜轉述完額爾登的話,榮齡眼中有細微的水光。
她沉默着,良久才低低道:“是我沒用,讓他們擔心。”
張廷瑜攬過她,讓她伏在自己胸口,“郡主這是要羞死世上的庸碌之人嗎?”他刻意說些俏皮話,“郡主娘娘一柄玉蒼刀橫于上羅計長官司外,哪個不要命的前元人有膽上前?”
榮齡擰他腰間的肉,“前元人敢不敢我不知道,張衡臣你定是敢的。”
她在張廷瑜胸前擦幹眼中的水漬,擡起頭來又是一條好漢,“你還敢抱着那小丫頭氣我。”
張廷瑜也不躲,打趣道:“郡主這是吃個七歲小娘子的飛醋嗎?”
這話捅了馬蜂窩——榮齡手中力道發狠,他疼得語調一顫。
張廷瑜忙讨饒,寬大的手掌輕撫她後背,“不是氣你,隻是覺得…如今的她很像年幼時的你。”
很像…那年在廬陽的船中,叫他的一隻野菜包子砸中,氣呼呼地擡頭望他的小娘子。
榮齡奇道:“你又沒見過幼時的我。”
張廷瑜也不作辯解,“可我想象得出。日後,咱們若有個女兒,定長得那樣。”
這是二人頭一回說起生兒育女的以後。
榮齡雖覺得不好意思,又不得不承認,心中因他的話生出一絲期待。一個既像她,又有幾分張廷瑜神采的小東西,想想倒也稀奇。
天知道不久以前,她從未想過與人長相厮守、嗣續南漳府——即便那時的她已與張廷瑜有個夫妻的名分。
可短短幾月,張廷瑜再與她說起這事,她竟已無反感。
當真是無情世界有情夢,不知所起,但一往而深。
榮毓終于如願留下來。
額爾登領着曹姑姑去了一處新蓋的小院,二人也默契地不曾提起,不若叫榮毓歇在玉鳴柯曾住的院子——那個院子都已推了重建,裡頭的一切都由榮齡親手丢了、燒了。
一行人忙忙叨叨,收拾好榮毓用慣的被褥、器皿。
過了好一會,曹姑姑送額爾登出門。
二人曾搭伴做事多年。
那時,額爾登守在外院,替南漳王打理人情往來,曹姑姑在内,幫玉鳴柯維持一應内務。額爾登疏闊、曹姑姑缜密,二人的配合不說天衣無縫,卻也相得益彰。
可如今的他們站在院門口,竟無話再能說。
晚風漸緊,眼瞅着便有雨雪夾雜着落下。
額爾登告辭,“你快回去吧,公主年紀還小,又是頭次來這。你晚上警醒些,别叫她吃了驚吓。”
曹姑姑應道:“我省得。”
轉身回去前,額爾登想了想,又叫住她,“曹耘,你别怨郡主心狠,沒有人比她更難。”
曹耘望着眼前蒼老許多的長史,心中沉痛得要擰出血來——那也是她看着長大的孩子,她怎會怨,怎會不知道她受的苦?
“額爾登,娘娘與我待郡主、公主,俱是一樣的。”
額爾登颔首,淡淡道:“但願吧。”
外頭實在冷,額爾登巡完府,又吩咐定将全府的火牆都燒得旺旺的。
因而,榮齡将整個人埋在被子裡時,渾身都暖洋洋的。
“這便歇息了?”張廷瑜問。
榮齡不知在想些什麼,仰着頭随意“嗯”了一記。
很快,卧房中隻剩高幾上的一盞燭火。
榮齡忽地轉向外頭,在被子外露出一雙清湛湛的杏眼,“要不要…今夜将姑姑送來的喜燭點上?”
張廷瑜本欲熄燈的身影一頓,他轉過身,一身雪白的裡衣叫僅剩的燭光照得半透。
榮齡望着光暈中他青竹般挺拔、勁瘦的身子,熱得耳朵尖又滾燙。
在那幽深如海的目光中,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保州混亂、纏綿的夜,想起這人伏在她身上,到處作亂…想着想着,她腳趾蜷起,全身都發軟。
張廷瑜的目光一貫清潤,此時卻太有侵略性。
榮齡躲不開,隻好雙手捂住眼,來個眼不見為淨,“你别這樣看我。”
他走過來,拍了拍裝死中的姑娘,“那郡主可知,既燃了喜燭,便是洞房花燭夜?”
榮齡隻覺他的手掌如燒紅的鐵,便是隔了被子也烙下滾燙的印記。她也不管自己悶得出了汗,死死扯着被子不叫張廷瑜掀開。
良久,她才嘟囔了句,“你不願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