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的壓力和外部的期望,像兩個相吸的磁鐵,将窗口工作人員緊緊按壓,直至喘不過氣來。丁朗小心小心再小心,卻在第一天就遇到了投訴。隻因為他在回答問題時沒有正視問話者的面龐,就被對方伸着手指頭,厲聲質問他的态度,丁朗一臉懵——我怎麼了?
第一天下班就被留下來寫投訴報告,反複改了三稿才算塵埃落定,又在第二天上班第一時間親自給那人打電話道歉,哼哼哈哈地又聽了一遍數落,好容易聽完那人的絮念,慶幸事情即将順利解決掉的時候,那人在電話裡說了一句方言,丁朗聽不懂,容不得他反應過來,對方将電話迅速挂斷。十分鐘後,丁朗再次被投訴,理由是業務能力不強,語言不通。得嘞,丁朗在第二天又被留下加班學習,目的是提高業務能力。
上班第三天,在五點下班過一秒時,上級通知立即加班,因為明天早上要進行彙報會。大家坐下來找素材、翻資料,集思廣益,終于在九點半完成了初稿,接下來由領導過目和提出修改意見,反複磋商之後,淩晨一點左右定了稿件。
然後,大家輪流校稿,這又過去了兩個小時;定稿打印,四點下班。丁朗還在猶豫要不要回家的時候,同事們已經很熟練地開始打地鋪,或者趴在桌子上休息。他四下看了看,又将手裡的皮包放回到辦公桌的櫥子裡,幹脆也閉眼小憩一會兒得了。
睡不沉,根本就睡不着,兩隻眼困得打架,但就是睡不着。有同事已經起了鼾聲,看來是習以為常。丁朗緊緊閉了眼睛,在心裡數了羊,又數了水餃,依然沒有進入夢鄉。好像有了那麼點困意,又聽到噼裡啪啦放鞭炮的聲音。
“哎,哎,哎,七點半了,都起來吧,八點半開會,快快快!”原來是起早的同事在拍着手掌喊大家起床。
若是沒有良好的心理建設能力,丁朗怕是要瘋掉。他從第三天開始保持了高度的耐心和冷靜,對每一個前來辦事的人給予了足夠的理解和寬容。一張臉笑得僵住了,也不肯一時的松懈。笑,就是要笑,笑足八小時,笑到離了單位才罷休。如果有面具廠商需要模特的話,丁朗的臉是最佳選擇。他已經學會了如何在臉上挂一張最自然最舒服的笑容。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笑得多了卻也不見得是件好事。丁朗的微笑服務幾近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但依然要招來辦事人員的投訴。有位女士說他笑話自己,說那笑裡透着不懷好意,一定是在心裡嘲諷自己,不留神從臉上表露了出來。丁朗着實無語,規章制度在那擺着,不能和辦事人犟嘴,不管有沒有錯,先擔着,留待事後再查實。丁朗的心要爆炸了,幸好自己是個人,如果是個氣球,一定要快速膨脹當場爆炸。
十年前的他腦海裡有一堆想要做的事,比如環遊世界,甚至要拯救地球,再看十年後的他,隻想下班回家躺平,趕緊回到自己的單位,什麼戀愛啦、晉升啦,一點興趣都沒有,甚至連飯都懶得吃。現在,他隻想躺在自己的床上,閉上眼睛,什麼也不想聽、不想說、不想思考。
小小的愁苦凝聚成了大大的仇恨,就像條條溪流彙聚成了江河湖海。
丁朗頂不愛去上班,卻還要幫着領導與同事買早餐。他一直都是個懂禮貌的人,有時候吃點虧也不要緊,但現在不行了,他會将掉落在地上的早餐很自然地放到領導的辦公桌上,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其實心裡早已樂開了花,就像是惡作劇的孩子,心裡有無數雙手在噼裡啪啦鼓着掌。
與這邊的同事相比,那邊同事拍馬屁的功力實在是太弱,丁朗每天像看戲一樣看着層出不窮的招數,人家的大膽讓他大開眼界。這邊的停車場不好停車,某男同事早晨六點就來占地方,等到八點半領導到場,他将車位讓出來,自己跑到收費停車場停車。某女同事對領導殷勤倒茶添水、自覺盛飯,等到将領導伺候好了,就着冷飯草草了事。
丁朗在這堆人裡成了一股清流,他鼓足勇氣嘗試着加入其中,卻是無比拘謹,差點砸了鍋。同事們看着他發出友好而譏諷的笑。他隻是想幫領導開門,不料卻差點讓領導摔個狗啃泥。這是丁朗最後一天發生的事,過了周末就被調回去了,給這邊的同事留下了茶餘飯後的笑料。等到新人到場,那該是另一番景象了。
又回到熟悉的環境裡,丁朗的心放松了許多,也看開了很多。他知道,幾十年的工作就像是海裡無盡的漩渦,他幾乎沒有可能依靠自己的能力跑出來,隻能順着那層層波紋沉下去。他除了改變自己的心态,再無其它辦法,不然的話,未來的幾十年該有多難熬。
表格模闆做得很詳細,辦事流程寫得很清楚,但就是有人看不明白,愣是揪着丁朗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丁朗以前會對辦事人的啰嗦感到不滿,現在竟覺得這種消耗時間的方法也不錯。
窗口工作是喧鬧和混亂的,有的辦事人毫無理由的帶着一股傲慢且無理的要求,他們帶着惡劣的态度和高分貝的聲音,對着工作人員趾高氣揚、高談闊論,若是放在以前,丁朗會氣得渾身顫抖,心态崩潰,直接影響工作效率。現在不了,他就那麼聽着、忍受着,臉上帶着真誠的笑容對着指天畫地的那個人。他将自己的口幹舌燥、煩躁脾氣通過意念轉到了那人身上,等到那人累了、閉嘴了,丁朗再柔聲細語地問他究竟要辦什麼業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