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着她有點震驚的表情,對方接着說:
“謝謝你,遲大夫。”
是謝謝你,不是謝謝。
謝謝你,遲大夫……
遲柏意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比她小很多的女孩子可能要比她想象的更敏感——
就像她因為對方的冷漠而想要離開,也因為擔心而留下,有什麼樣更多不為人知的心思暫不提,甚至還饒有興趣地站在那兒做一個邊吃邊看的旁觀者……這些、陳運都看在了眼裡。
嗯……雖然她也并不是因為這個會感到愧疚的人吧。
可誰知道人家沒吃飯還餓着肚子呢?
之前一直端在手上忘了扔的關東煮現在被她尴尬地舉着,像是在投降——
“也謝謝你下午給我買的藥。”陳運又蹬了眼前這破玩意兒一腳,停下來低聲說。
遲柏意看着她微微擡頭看了自己一眼,很快又别過了臉。
她耳朵尖似乎有點紅了。
“所以是下午就開始不舒服了麼?”
“嗯。”
“後來有沒有再吃什麼藥。”她可千萬别說阿莫西林。
“沒吃。”
遲柏意無聲地歎氣:“現在是不是還是有點不舒服?”
“還行。”
……
陳運看着對面的人笑了一下。
她笑得很淡,眉眼又舒展又精緻,看上去有點無奈的樣子說:
“那什麼是不行呢?”
陳運有點不太明白她在說什麼了,不過她還是堅定地繼續捶了一下那個破機子:
“沒什麼不行。”
機子傳來了稀裡嘩啦的一陣動靜……
“之前讓你回來查過敏源怎麼也不來?是不是學習緊張?”
陳運咬了一下牙,把那句“你見過誰二十歲了還在上高中”給憋了回去:
“沒錢。”
機子繼續稀裡嘩啦地響,于是陳運又捶了它一下……
“它招了。”
?
遲柏意伸出手給她指了指:
“你看?”
玻璃櫃裡的東西正在一件一件往下掉——
面包和水,還有一隻巧克力。
她把那隻巧克力遞了過來。
遲柏意沒有接:
“你不是剛剛已經還我錢了?”
“我不愛吃甜的。”
遲柏意估計是自己臉上的表情太明顯,所以她又挺大聲地重複了一遍:
“我不喜歡甜的!”
“請你了。”
“那就當是下午那隻小熊請我了吧。”遲柏意笑了笑說,“再見。”
陳運沒再說話。
于是遲柏意隻好自己轉身走了。
也就走出去不到兩步,還是那個有點低、有點啞的嗓音,在她背後響起來:
“遲大夫……”
遲柏意有想過這一刻她會說什麼話。
比如說謝謝——又是謝謝,反正也不奇怪;
或者說你真是個好人——這話也不新鮮,這些年她聽過不少,從各種人嘴裡的都有;
再或者……
但她比較想聽到的其實是:我明天會來查過敏源的……
多好啊對不對。
這樣這個人就不會再給她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她們就可以從一張莫名其妙的照片這裡到此為止,不再是什麼欠債與騙錢的關系。
她也不會再去想這個看上去确實挺像高中生或者大學生的人怎麼會把自己過成這麼一副掙紮求生的樣子……
就是很簡單的,病患關系——有職業道德的醫生和一個普通的不怎麼聽話的病人。
充其量這個病人也就長得好看一點兒。
最多就是這樣了。
然後她一定會記住這個人的——這個奇怪又倔強的馬路牙子殺手,這個長得的的确确很符合她審美的公路文主角,這個随便就能抓出一把硬币的哆啦A夢……
這個多年來頭一次讓她真心感覺到這個世界上有一個靈魂在等待她遇見和發現、的人。
然後她清楚地聽見這人說:
“你……你們醫院是不是有黃牛号?”
?
我們醫院是不是有黃牛号?!
我們醫院……
不不不,我們醫院沒有。
反正我沒有……
我……
“你……”她小心地問,“是家裡有病人嗎?”
“沒有。”
遲柏意發現自己為這個回答松了口氣。
但她又開口了。
她說:“那你們醫院是不是有那種幫忙搶号排隊的人?”
遲柏意盯着她看了半天。
她也一點兒沒打算藏着掖着,就那副“是的就是我問的我就是個黃牛票販子怎麼着吧”的樣子站那兒。
就這個樣子,連着遇見她以來發生的所有事和她身上的打扮跟迷一樣的氣質,遲柏意很快意識到了點東西——
話在嘴邊打了幾個轉又回去,她慢慢地開口:
“有。”
陳運一下子眼睛亮了。
“但不太好幹。”遲柏意看着她,“我們這邊人多,保安也比較負責,被抓到之後可能會搞得比較難看。而且……”
而且現在不管是病人還是醫院方面,都很厭惡這樣的事情——
不少人從外地來着急挂号看病挂不到号,幾十塊錢的挂号費一轉頭就變成了幾千。
有些病人家裡條件并不好,懂的東西也沒有那麼多,病還沒看卻花了一筆根本不該花的錢,還要對幫忙的人點頭哈腰的道謝……
不過這些她并不想跟陳運說。
陳運看起來不清楚這些,她好像就是……
就是看上去挺幹淨的一個人。
各種方面的幹淨。
跟社會隔了層壁似的幹淨。
當然,她總是很累,很憔悴也很狼狽,也确實有些地方跟普通人很不一樣——
比如那部學生(老年?)按鍵手機,比如手上的傷,比如與曾經的騙子形象并不相符的穿着打扮。
然後說出來的話也一次一次在刷新她的上限……
遲柏意覺得自己真的可能已經失去判斷力了,到這時候她都在想,陳運到底是不是遇上了什麼麻煩。
被家暴了?或者更糟糕?
她好像真的沒有這個識别能力——
缺錢,然後聽說幹這個能賺錢,所以直接就來打聽準備去幹了?
沒有想過這個很可能會是一個違法的事情?
遲柏意盡可能地想說明白:
“……所以就算保安抓不到,被其他病人或者醫院的人知道也很糟糕,會挨揍的。”
沒錯,就是會挨揍。
她看起來好像明白了,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好多。
“醫院附近還有條小吃街,隔壁是南尖大廈。”遲柏意給她指了指:
“附近人流量很大,短期長期招聘都會很多,大學生應該更容易能找到地方。缺錢的話你可以試着再找找看看,别那麼……着急。”
對,這家便利店好像就在招夜班店員吧……
算了,夜班還是挺不安全的。
而且,就算她沒在上高中,大學也有宵禁的。
“知道了。”
遲柏意看着她肩膀塌下去說了這麼一句,然後沖自己輕輕笑了笑:
“謝謝你,遲大夫。”
遲柏意說:“别……不用謝。”
她腳步有些磕絆地走了。
人走了大半天,遲柏意還站在原地想:
她是怎麼知道我姓遲的?
想着想着一摸包,她又想起來——
下午去救熊時撿到的硬币,好像忘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