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安愣了一下,狄法的目光令他心口泛起寒意,但他恣意妄為習慣了,仍毫不猶豫地點頭道:“我正是這樣打算的。”
狄法面無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會知道每當這種緘默的審視出現時,就意味着狄法認為說話者是一個無藥可救的蠢貨,而他對跟蠢貨溝通感到不悅。
狄法平靜地說:“那麼,截止到目前為止大榕社區裡共生活着兩萬名紅血人,陛下把這兩萬人都抓起來後,是想以什麼罪名審判他們,要把他們關到哪個監獄,又準備用什麼說辭跟他們的親人、跟其他同樣關心這起事件的民衆給出交代呢?”
這些是最基礎的問題,但很顯然萊安從來不會考慮這些。
他的生活已經被吃喝玩樂填滿,分不出一刻空餘的時間關注王宮之外的生活,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未經世事的統治者有時比單純的暴君還殘忍,因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意味着什麼。
不出意料地,狄法的問題問得萊安語塞,表情呈現一片空白的茫然,幹巴巴地說:“不過抓幾個人罷了,需要這麼麻煩嗎?”
狄法沉穩得像座無言的山,雙眸潛藏着幽深的情緒,那麼一刻,萊安甚至産生了自己不可能跨越他的錯覺。
明明比自己年紀還小許多,他卻無法應付。
與表面上的水波不興不符的是,自得到這個事件的消息後,狄法心中的躁悶就在一點點蓄積,如将要漫洩的湖水,漾蕩起不平靜的縠紋,特别在萊安提出要将紅血人都關進監獄時,這種不快到達了一個高峰。
狄法手上的戒指搭到桌面上,發出很輕的一聲悶響,卻像法官敲動了他的法槌,在場的貴族議員們心弦不由得為之繃緊。
他想要說些什麼?
狄法沉聲道:“陛下,我理解你的憤怒,但有時候受情緒驅使下的決定并不一定明智。紅血人雖然人數稀少,但他們遠比我們想象中的要團結,也更在乎同族們的遭遇。”
狄法做了一個手勢,立在身後的侍從心領神會地向在座的所有人分别分發了一份顯然是新印出來的報紙,油墨香還殘留在紙面上。
狄法讓他們都翻開報紙,認真閱讀上邊的内容,慢條斯理道:“就在四個小時前,由平等黨主導的雜志社已經将中午發生的事件印發成報刊進行售賣,截止我的人去查封時,這期報紙已經在城内售出二十萬份。”
“與此同時,不少在高校任職的紅血教授或社論家都針對此事發表了自己的看法,盡管聲量并不完全統一,但主體思想出奇地相似,都是呼籲被裹挾到這場遊行中的普通人不入罪。”
養尊處優的議員們越是翻看到報紙後邊的政治主張,越覺得心驚膽戰。
“他們在不滿!”一個長着一字眉的議員又驚又怒地叫出來。
狄法摩挲着扳指上的鎏金紋路,很是平靜,“他們隻是想要被看見,得到關注。”
“我們已經忽視紅血人太長時間了,長到他們無法再忍受下去。也因此,他們才特意選在藍斯親王來訪期間發起抗議,這樣就算法院審判案犯,量刑也要盡量從寬,才能減少影響。”
萊安這時才勉強意識到事情并沒有那麼好解決,他露出本應是年輕人特有的、笨拙又不知所措的表情,“我沒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不能抓住他們,也不能夠處罰,我們要這麼輕易地放過他們嗎?”
“不,”狄法說,“策劃這場騷亂的人必須要為此付出代價,隻是牽連範圍不能接着擴大,同時還要控制輿論,讓主流媒體将這起事件往單純的沖突方向渲染,弱化它的種族矛盾屬性。”
狄法的聲音不大,像他本人,低調寡言,寥寥數言卻一語中的,“諸位,你們還有其他意見嗎?”
“卡文迪許沒有意見。”代替生病的父親來參加議會的麥考利連忙應和,他左看右看,目光最後還是落在狄法冷硬的側臉上。
經刺金戰争一役過後,麥考利已經成為狄法最忠實的部下之一,他确信自己跟随公爵是再正确不過的選擇。
剩下的議員們面面相觑良久,都從對方的臉上讀出服從的意味。對他們而言,這起事件是一顆瀕臨爆炸的定時炸彈,議題敏感得稍有不慎就會被連累到身敗名裂,而狄法大公有魄力,有手腕,還有一個足夠冷靜的大腦,由他來拆炸彈再合适不過。
“歐内涅塔沒有意見。”沉吟過後,歐内涅塔家主第二個舉手贊成。
“克利福德也沒。”緊接着是第四個人、第五個人……
擁有貴族爵位的名門望族們紛紛贊同狄法的方案,在選邊時站在狄法一邊,而坐在會議桌主位上的萊安即使頭戴華貴的王冠,也仿佛手無寸鐵的孤家寡人,無人可用。
萊安環視一周,見所有人都舉起了手,再想說些什麼也沒有了着落點。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唇溝,“既然你們都覺得這樣好的話,那就這樣處理好了。我也沒有意見。”
最棘手的議題已經得到通過,那接下來一些細枝末節的小問題,譬如誰來執行抓捕計劃,怎麼安撫受驚了的藍斯親王和阿西娜王妃等要達成共識就簡單得多了。
感覺議會議程推得差不多了,萊安招手喚來一直等候在旁邊的奧斯頓,問他現在幾點了。
奧斯頓恭敬地躬下身,輕聲道:“回陛下,已經晚上八點了,廚房方面已經備好晚膳,隻要稍微加熱就能呈上桌。”
“好極了。”
萊安傲慢地颔首,總算有一件事讓他感到稱心如意,他轉過頭望向狄法,笑着說:“狄法閣下,不如今天的會議就先到此為止吧,長夜漫漫,要是連我們身份這麼高貴的人都要把時間浪費在處理這種事情上,那誰又配得上享樂呢。”
“禦廚已經準備好一場再豐盛不過的晚宴,我們大可以邊享用美味佳肴,邊繼續讨論。”
就跟往常一樣,萊安熱切地邀請狄法留下,試圖通過這種手段拉攏狄法,這就像是一場早有共意的相互應酬,按慣例,狄法會配合地答應下來,雙方皆大歡喜。
但這次的邀請卻失效了,隻換來狄法的冷漠起身。
内心已經躁悶到極點的狄法将報告都收攏在一起,交給侍從,對萊安道:“不好意思,陛下,晚宴聽起來很好,但因為我還有要務在身,恐怕今晚是無法作陪了。請替我向愛德華三世殿下轉達我的問候。”
說完他也不管萊安的面色如何,轉身離開了會議廳。
随着大門推開又關上的響聲在空曠的會議廳内久久回蕩,留下來的貴族們同時陷入了無比尴尬的沉默。
心思比較多的人狠狠地後怕起來:狄法公爵對萊安陛下很不滿地走了,是不是我們也該跟着走?完蛋了,難道我錯過了一次對立場的考驗嗎?
沒有及時跟着狄法離開的人越是深思,越是面如死灰,一想到狄法清除政敵的雷霆手腕,他們登時都待不下去了,紛紛找了個借口跟萊安告辭。
很快會議廳裡就走剩下了萊安和他的侍臣們。
萊安顧不上被當衆駁了面子的惱怒,不安得直捏虎口,“奧斯頓,我剛才的提議有哪裡不對?感覺狄法閣下好像很不喜歡啊。”
他把自己的不安盡數發洩在奧斯頓身上,“這都怪你,說什麼不好,偏在這麼忙亂的時候提起什麼晚宴,狄法公爵那樣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怎麼可能會高興。”
這是很沒有道理的遷怒,一般人不說惱怒,起碼都會腹诽一兩句,但奧斯頓還是很得體地接受全盤指責,溫聲安撫着君王的情緒,“陛下請安心,狄法公爵不可能對您有任何意見的。”
“那剛才他為什麼要走?”
奧斯頓從容道:“狄法公爵一向主張寬容地對待紅血人,而您的主張則偏向強硬,得不到他的支持是正常的,這并不意味着什麼。”
“事實上,公爵表露這種态度更加說明他期待您能夠妥善處理好這件事。”
這句話說到了萊安的心坎上,他急切地追問:“真的嗎,你仔細說說,他究竟想要我怎麼做?”
奧斯頓的眼睛裡倒映出萊安焦急的臉龐,他娓娓道來:“事實上,狄法公爵也對那些莽撞的紅血人很生氣,以至于完全不壓抑怒火,他嘴上說着抓捕跟這起事件有關的犯人,卻沒有明說牽涉多深的人算作犯人,那意思就是隻要有牽連的人都應該抓起來。”
萊安聽着覺得不太對,正要提出異議。
但奧斯頓扯了一下萊安身前的紫金绶帶,專注地望入他的眼眸中,說:“陛下,政客怕留話柄,都很會拐彎抹角的,說的跟做的從來不是一回事。”
“您是新登基的王,暫時不知道這種潛規則也正常,但隻要做好了,狄法公爵自然會愈加認同和尊敬您。”
萊安張了張口,又閉上,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隻好妥協了,“好吧,既然你明白公爵的意思,那抓犯人的事我就交給你來督辦,但是記住,你得辦得體體面面的,我不希望公爵對我有任何不滿。”
奧斯頓露出無懈可擊的笑容,他将手放在身前,恭敬地說:“悉聽尊命,我的陛下。”
萊安自然樂得把包袱都甩給奧斯頓去煩心,自己吃過晚餐,就又派侍臣去将蜜莉兒召入宮廷,開始了徹夜的尋歡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