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文森特的名片的第二天,伊洛裡到街上買來了幾期《公道》,認真讀過上邊的文章,然後他發覺裡面的觀點都無一例外地帶有過度理想化和煽動性的缺陷。
伊洛裡看着桌上的報紙,雖然他能明白新黨派在創立之初需要用誇張的論調來吸引選民的關注,但是他着實不太能夠認同這種花哨取巧的做法。
不過除此之外,對于文森特創立一份為紅血人發聲的報刊的積極行為,伊洛裡還是支持的。
盡管無意擔任審稿的編輯,但在看過報紙的具體文章後,他卻有意向為《公道》供稿。
于是伊洛裡思考了半刻後,他拉開抽屜,拿出一盒火柴,用火柴劃出一簇小小的火苗,點燃了那張有淺紅花紋的名片。
随着名片在火焰中消散成灰燼,如電光般的小光點閃爍着浮現,接着光點在空中有序地排列成一串小巧的音符。
音符輕輕抖動,漾出極微小的波紋,文森特那渾厚的聲音不疾不徐地響起來,“是哪位來訊?”
伊洛裡輕輕地咳了一聲,說:“達内爾先生你好,我叫伊洛裡·亨特,是昨天晚上在餐廳裡向你提出問題的那個人。”
“……哦,是您啊,我當然記得您,亨特先生,一個絕妙的見解。”對面的文森特沉默了一會兒,認出伊洛裡後,他的語氣變得高昂了一些。
“亨特先生,我一直在等着你的來訊,很高興你聯系我,我還擔心我那蹩腳的演講已經給你留下了糟糕的印象。”文森特說着擔心,但是語氣裡卻透露出一種從容的自信,“既然你現在主動聯系我,我可以理解成先生你已經考慮過我的建議了嗎?”
伊洛裡的目光投到《公道》最新一期的版面上,上面正播放着文森特最新在國王大道上的拉票演講,他表現得落落大方,儀态沉穩,當說出“團結起來建設我們自己的理想未來”時,一如昨天晚上那樣赢得熱烈的掌聲。
文森特看起來就是天生的政客,擅長演講,精于挑動人的情緒。
伊洛裡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回對話上,他雖然知道對方看不見自己,但還是保持一貫的禮貌,說:“我确實已經考慮好了,您提出來的建議非常具有吸引力,但是關于這個,我覺得自己的能力有限,還不足以擔任貴刊的編輯。”
這出乎意料的答複令文森特沉默了一會兒,“……好的,我理解您會有顧慮,看來我黨的主張仍不足以說服您。”
他承認自己有點挫敗,但并不至于着急,既然伊洛裡能聯系他,就證明在某些方面,他們可以達成統一的意向。平等黨現在還勢單力薄,能多拉攏一個謀士就能更進一步接近成功。
文森特:“既然如此,那請問您是為什麼聯系我呢?”
伊洛裡斟酌着言辭,謹慎地說:“我無法擔任《公道》的編輯,但我很有意願為你們供稿,闡述一些我個人的思考,為平權事業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如果你們接受的話。”
伊洛裡看不見在自己說出這句話後,辦公室中的文森特蓦地笑了起來,眼角笑紋都堆疊在一起。原來是立場中立的知識分子啊,這跟他原本的設想有不少偏差,但也足夠好。
于是,他聲音低渾地說:“歡迎您的加入,亨特先生,《公道》的版面一直都有空位。”
文森特問過伊洛裡家的電話号碼,給了伊洛裡一個可以直接對接他的責任編輯的聯系方式,便結束了附着在名片上的傳訊魔法。
伊洛裡把名片燒出來的灰燼掃進垃圾桶,他看看自己在紙上記下來的報刊地址和一連串電話号碼,把紙條壓在旁邊的一本書裡,然後扯過一張空白的稿紙,提筆開始拟标題。
伊洛裡不确定自己做的選擇對不對,也不知道自己的理念能不能得到認同,但他知道自己想要嘗試一下。
然後,一整個六月,伊洛裡使用“費爾德博士”的化名,共向帝國紅血人種平權出版社寄出了三篇文章,其中一篇是以他的視角講述紅血人在刺金戰争中受到的不公正對待,另外兩篇則是論述紅血人合理争取權益的可能性方向。
當文章發表後,在紅血人社群中引起了一些關注和讨論,甚至還有好事之徒寄信到出版社點名想要采訪這名觀點獨特又犀利的費爾德博士。
但伊洛裡并無意被卷入政治的漩渦,一個不落地回絕了所有的采訪邀請。
不管如何,伊洛裡靠着報社給的豐厚稿費,暫時不需要煩心如何去支付每日的花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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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清晨時分,一隻小巧可愛的麻雀落到亨特家的窗台上,它動着毛絨絨的小腦袋,鳥喙敲敲窗玻璃,間或發出一聲啼叫。
嗒嗒的敲擊聲似乎吵醒了床上熟睡的人。
伊洛裡動了動,又眯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看見是熟悉且令人心安的天花闆紋樣。
這時伊洛裡才恍惚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昨晚是做夢了,才會覺得自己仍舊身處在那個空氣重得幾乎要壓垮他的華美房間中,那些帷幔、在帷幔深處的人、戴滿寶石戒指的一雙手、那對詭麗非人的藍金異瞳。
伊洛裡按了按一抽一抽發疼的太陽穴,微不可察地低喃了一句,“……昨天是怎麼了,怎麼又夢見你。”
小麻雀見床上的人類還不起來給自己吃的,惱了,又用鳥喙氣勢洶洶地敲窗,哒哒哒哒地,跟機關槍似的。
“來了來了,你也早,小不點。”伊洛裡打開窗,掰了一點自己昨天剩在盤子裡沒吃完的面包放到窗台給麻雀。
接着伊洛裡拿了幹淨的衣服進浴室洗澡。
銅制花灑流出了溫熱的水,蒸騰的水汽模糊了懸挂在牆壁上的鏡子,鏡面模糊地映出一雙湖綠到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眸。
伊洛裡端詳着自己身上的累累傷疤,看了這麼多遍,他已經熟悉了每一道傷痕蜿蜒的走勢,最嚴重的一道是從後背到腰、呈蛛網狀的傷疤,這是為狄法擋炸彈時受的傷,傷痕密密麻麻鋪開,如一張網網住他,給予他長達一個月的連綿疼痛。
伊洛裡微不可察地歎了一口氣。這一處處的傷痕都是在短短的半年内積攢起來的,卻沒有一處是榮譽的疤痕,反而猶如無法褪去的可怕印記。
他的視線移到自己的右手臂,一個猙獰的貫穿傷橫亘在接近肩頭的位置,如一隻無機質的眼睛,冷冰冰地盯着鏡中的伊洛裡。
萬幸海伍德那枚鉛彈沒有打碎骨頭,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養,除卻陰雨天或者即将下雨的潮濕天氣,這個槍傷幾乎不怎麼疼了。
如同進入灰鑄鐵城堡的那段經曆業已跟着疼痛一并遠離了伊洛裡,伊洛裡甚至已經很少再想起狄法。
似乎一切都在走上正軌,短暫相接的藍血公爵和紅血教授在劇烈的動蕩過後,又再度回歸自己本來的命運線,互相平行,再不會有接點。
想到這裡,伊洛裡别過眼,草草洗過澡就出房間了。
客廳裡,斯諾正笑眯眯地跟什麼人打着電話,“……好,我和艾莎、伊洛裡會等着你們一家人來,呵呵。”
等斯諾挂了電話,伊洛裡奇怪地問道:“誰打電話來了?”
“我前些天給你大伯家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們跟着城裡的新風尚安裝了電話,他可以給我們随時打電話,而省去寄信的漫長時間。”
“但也不知道怎麼的,第一個給我們家打來電話的居然是你的坎普爾表叔,”斯諾樂呵呵地解釋起來,“他們家最近也安裝電話了,聽說艾莎情況好轉了些,還說過幾天要來王城看看艾莎呢。”
“這可真是件稀罕事,我還以為坎普爾表叔并不青睐這些使用電力而不是人力的東西。”伊洛裡有點驚訝地挑了挑眉。他還記得之前坎普爾在餐桌上說自己對科技造物不屑一顧時的神情,怎麼突然就态度大轉變了?
斯諾摸了摸鼻子,說:“我也不清楚,但是有時候世事就是這麼奇怪,或許坎普爾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麼讨厭新事物也說不定。”
回想起自己在橡果城看見的新開的藍血人店鋪,伊洛裡就理解了,科技普及的風潮确實大概已經開始影響到一些最為頑固的人。
但是某種預感告訴他,坎普爾表叔一家的到來應該不是單純為了來看望媽媽的情況。
盡管如此,伊洛裡還是很樂意坎普爾表叔一家的拜訪,至少家裡熱鬧點,也能帶動得艾莎的心情好點。
所以很快,伊洛裡就跟斯諾、珍妮一起忙裡忙外地張羅起來,他們用了幾天時間,把家裡沾了外邊煙塵的窗簾都洗過晾幹,擦洗地闆,還提前采購了品質上好的幹酪和火腿,準備當天做豐盛的餐點。
一個星期後,一輛再尋常不過的馬車在亨特家外的路肩停下,随後,車廂門打開,穿着熨燙整齊的衣裳的坎普爾首先從車廂裡走出來。
他擡頭看看面前這幢有着咖啡色外牆、紅色屋頂的公寓,一叢粉紫交雜的紫藤花從二樓的一個窗戶垂墜下來,如同花的瀑布,花瓣迎風飛濺,别緻可愛,充滿勃勃生機。
在這藍血人紮堆、充滿了鋼鐵與玻璃的王城裡,算是一抹少見的亮色。
碧翠絲跟在坎普爾夫婦身後下車,隻睨一眼不起眼的公寓,随即就下了苛刻的評價,“這房子看起來也不怎麼樣嘛,瞧瞧,外牆都落灰了,還有好多枯樹枝挂在上邊,看起來還不如我們家漂亮呢。”
瑪姬:“我聽村口的漢娜大媽說了,教授什麼的都是窮光蛋,也就名頭講出去好聽些,實則薪金少得可憐。”
她幸災樂禍地捂嘴笑,“碧翠絲你要是嫁給了伊洛裡表哥,什麼項鍊和絹扇都甭想了,肯定就要生一堆髒兮兮的小屁孩,天天圍着竈台打轉,變成灰頭土臉的醜小鴨。”
“你想得倒美。”碧翠絲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