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藍血人社區生活多年的伊洛裡已經習慣了這種冷漠,他沒多在意,問往來的乘務要了一杯溫水後就裹緊了身上的毛毯,既期待又害怕地等待這輛列車駛往溫暖的南方。
期待是希望見到父母,害怕是他終于下定決心要說出那個可怕的真相。
……
“嗚——嗚嗚——”蒸汽機車鳴笛發出警告聲,驅散了站台上站着的人。
伊洛裡捏了捏眉心,等機車停穩後提着行李箱下了車。
橡果城的車站比較小,平時沒多少人流,今天卻有點特别,在車站出入口處有人在向來往的路人分發着傳單。
就連伊洛裡也被塞了一張傳單,上面印着一張大大的照片,一個缺了一顆門牙、穿着小馬甲的小男孩在直勾勾地看着鏡頭,時不時抿一下嘴巴。
發傳單的女人對任何一個接過傳單的人都重複同一套說辭:“拜托留意一下這個男孩,他叫比利,今年隻有7歲,在上個月去江心公園散步的時候走丢了,如果看見他,請把他送到傳單上寫的地址,他的父母會有重賞。”
伊洛裡看着标題的“尋人啟事”像是被火焰燙到一樣,立刻轉移了視線,但是他依舊将傳單折了四折,放進口袋裡。他沒能找回索菲娅,但如果能幸運地幫助其他人找回自己丢失的孩子,那也很好。
伊洛裡轉車趕回賽裡村時已經到了下午。
鄉村安靜得怕人,伊洛裡推開籬笆門時,隻見身形瘦弱的艾莎在小院子的花圃前蹲着,手中的鏟子不知道在挖些什麼。
他故意又推了推籬笆門,弄出些聲響,“媽媽,我回來了。”
“伊洛裡?”艾莎轉身看清楚他臉的一瞬間,喜悅頓時爬上眉梢。
“太好了,我就說你肯定不會有事,你這麼聰明又機敏,隻不過寫一篇文章,又能夠出什麼大事。”
她說着,熱切的視線往伊洛裡身後探,試圖瞧見某個本應該跟伊洛裡一起回來的女孩。
“索菲呢?她落在後邊了嗎?”
伊洛裡握住艾莎的雙手,竭力使聲音闆成一條直線,“媽媽,我們先進去再說。爸爸現在也在家裡嗎?”
艾莎愣了愣,“他在。”
看着伊洛裡憂郁的眼神,她心頭咯噔一聲,像在結冰的湖面踩空的人,鑽心的冰寒和無比的惶恐霎時間襲上心髒。
斯諾從寫了一半的稿件中擡頭,他停下筆,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思索着接下來該如何結尾。
斯諾喃喃有詞:“……他走進黑暗,從此再沒有任何一個人見過他的身影,有人傳言他曾經在西部的礦場當勞工,每天都省下一個黑面包喂給礦場裡的貓,臉上還是有着顯眼的疤痕,兇狠地瞪着任何想要打聽他的過去事迹的人——不,要改得更加溫和些,冷冷地瞪着?”
斯諾卡住了,正冥思苦想之時,突然一個充滿痛苦的女聲從底下傳上來。
“不,不!這不會是真的,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不可能!”艾莎在淩亂又無法置信地大喊。
斯諾吓了一跳,忙開門出去,“艾莎,發生了什麼事?你在跟誰說話?”
他剛跳下樓梯,就在樓梯口跟一臉蒼白的伊洛裡對上視線。
伊洛裡喝聲:“爸爸,快去廚房拿一個紙袋過來,快,媽媽她呼吸過度要暈厥過去了。”
斯諾看見自己的妻子躺倒在兒子懷裡,嘴唇發绀,鼻翼一刻不停地翕張,胸膛起伏得過分,明明很努力地試圖汲取氧氣,但卻表現得像在水中窒息。
他一刻都不敢停留,沖進廚房裡,把鍋碗瓢盆都掀了個底兒,最終才在蔬菜的放置架上找到了一個還沒來得及扔掉的牛皮紙袋。
“給你,一個夠不夠?”
“可以了。”伊洛裡把紙袋口套到艾莎的嘴巴上,将她放平了些,不停拍打着她的背。
“媽媽,你要深呼吸,跟着我數的節拍來,一——吸氣,二——呼氣,一——吸氣,二——呼氣,很好,你得慢慢調整過來。”
艾莎的瞳孔失神地望着頂上的天花闆,即使呼吸通暢了,唇色也逐漸恢複正常,她也依舊呆愣愣地,不管說什麼都沒有反應。
斯諾慌得不停揉搓艾莎的手,試圖讓她清醒過來。
“你媽怎麼突然變成這樣,我很擔心,她是不是摔到後腦勺了?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我們必須現在就把她送到醫院。”
話音未落,艾莎又劇烈地咳嗽起來,聲音掐成一條細線,她緊緊地抓住斯諾的手,“不用、咳,我沒事。”
斯諾滿眼心疼,把她扶到沙發上坐好。
他用手帕擦過她鬓邊汗濕了的銀白發絲,以盡量輕松的語氣道:“親愛的,你究竟是怎麼了,告訴我哪裡疼,我們就去快快地看好它。現在醫學可發達,我們家可不學原始人自己醫自己那套土方法。”
艾莎回答不出來,一向溫柔的褐色眼瞳此時流露出強烈的痛楚,喉嚨仿佛長出一個小腫塊,她開口便是哽噎,眼淚簌簌地流下來,“伊洛裡他、他剛才說索菲已經不在了。”
她扯下自己頭上的蕾絲發帶,看上去更像是心在被某個不知名的大手撕碎,“天,為什麼命運要這麼懲罰我,這比要我的命還讓我痛苦。”
斯諾臉上呈現出一種受沖擊後的空白。艾莎在說什麼?
他用征詢的眼神渴求地望向旁邊的伊洛裡,期待從他口中得到另一個答案,但伊洛裡接下來說的話就像是一枚高速旋轉的鉛彈,輕易粉碎了他所有的期待。
“媽媽說的話是真的。”伊洛裡低聲說。
他從行李箱的夾層裡拿出來索菲娅的發夾,放到斯諾掌中。小小一枚發夾,無比薄的白銀蝶翼仿若真的蝴蝶一般輕顫,充作蝴蝶本體的薔薇石英則透出很溫柔的淺粉色,索菲娅當初是如此喜歡它,曾一連兩個月都隻戴着它作為裝飾。
斯諾眨了眨眼睛,他怎麼會不認得這個發夾,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全身都僵直了起來,寒毛倒豎。
他聽見伊洛裡平靜地叙說:“索菲娅在去灰鑄鐵城堡寫生時遇到了影魔,那些影魔襲擊了她,所以我們才一直都找不到她。”
當跪倒在水溝裡恸哭時,伊洛裡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可能對父母說出索菲娅失蹤的真相,但在經曆了戰争,直面過影魔逼近的恐懼,體會過被雪崩掩埋的極寒,甚至在漫天火光中跨過地上的屍體後,伊洛裡在不知不覺中也變得更勇敢。
他需要成為父母的支柱。
斯諾:“……這些都是你從大宰相那裡知道的嗎?”
伊洛裡點點頭。
“什麼時候知道的?”
伊洛裡卡住了,他的記憶不允許他将那一天記得很清楚,無論是冷得刺骨的流水,簌簌而下的冰晶墜落聲,還是那時候載他到森林的車夫說的話都模糊成一團,成為柔軟無害的模樣。
伊洛裡說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大概是一個月前。”
艾莎聽了,登時哀歎得直吸氣,更加虛弱。
伊洛裡低眉掃眼,已經做好接受爸媽的惱怒的準備。将這件事隐瞞了這麼久,膽小至此,他當然應該受到責備。
“一個月……一個月這麼久卻隻有自己承受,你得有多難過啊,我簡直不敢想象。”斯諾抱住伊洛裡,隻有文人的力氣,這個擁抱卻用力到伊洛裡都覺得兩肋生疼。
他說起話來如同再輕不過的歎息,卻撼動了伊洛裡的心,然後一道裂痕從結了堅冰的心髒外膜穿過,破碎的冰碴就此紮入厚實的血管壁,純紅的血液噴濺出來。
伊洛裡猛然感到痛,痛徹心扉,卻也終于從進入灰鑄鐵城堡之初就自我封閉的麻木中抽離出來。
如同到了使用年限再撐不下去的大壩,情緒的洪水一下子沖垮堤壩,一時間泥沙俱下。
那麼一瞬間,伊洛裡想說真的好難,想說好多次自己真的要堅持不下去。
但到最後,他還是笑起來,微笑唇微彎,令人想到和煦的春風,是曆盡千帆的平靜,“沒事,爸爸,我挺過來了。”
他抱住爸媽,說:“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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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道索菲娅再也不可能回來的事實的第二天,艾莎一病不起,她如同一個蓄了太多悲傷的蓄水池,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是打開了悲傷的開關,淚水一刻不停地從她的眼睛流出來。
她不願意出門,也沒辦法振作起來,每天都對着索菲娅的照片哭,幾乎是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
伊洛裡有預料過這種情況會發生,可是他也沒有更多辦法來解決,隻能盡可能地陪伴母親,承擔起家裡的家務,每天變着花樣地做母親愛吃的菜,端到她面前,哄着她盡可能多吃些,跟她聊天。
斯諾也悲恸不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盡量多的工作來分散注意力,但他也表現得不在狀态,時常寫着寫着稿就不得不删掉重寫,他真的不想在一本本應該歌頌少年純真與稚子赤忱的小說裡寫上一大段失去親人有多難過的描寫,可是他也難以控制。
整個二月,亨特一家都沉溺于悲傷中,這個狀況直到伊洛裡的堂弟——林奇上門拜訪才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