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令黛站在那裡,吐出一口喘息,還沒站定。旁邊人看了他一眼,警惕道:“前廳施家人都死幹淨了,你也來後廳搶糧?”
什麼?施令黛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身上白玉色的富家公子衣衫,已經被鮮血染紅,與流民别無二緻。
“我,”施令黛知道流民互相間很難溝通,最好裝作流民混入其中,“你們搶,我……我就進去看看。”
流民沒有管他,施令黛踉跄着闖進去,面前流民人聚集在一起,圍着一個中心大罵。
“你們明明知道這病治不好,還騙我們!就是為了你們自己享受,不顧我們死活了!”
他們的臉上血肉不停腐爛,間或有蛆蟲爬過,啐出一口唾沫來,甚至都含着血珠,恐怕是命不久矣。
到底怎麼了?施令黛想發問,往中間看了一眼,幾乎魂飛魄散。
父親的屍體被五馬分屍,身子上滿是密集的血痕。母親被扒了衣服,赤裸着身子被人按住頭,不停往地上按去。
“把你們糧倉的位置說出來,聽到了嗎?!”流民将施夫人的頭扣在地上。
施夫人咬着唇,一聲不吭,任由鮮血不停濺開。
施令黛肺腑内突然翻騰,悶聲吐出一口血,捂住嘴呻吟道:“額……”
他跪在地上,手中長槍幾乎拿不穩。周圍人注意到了他,忽然有個男子上前,謹慎道:“這小子不對勁!喂,你擡起頭來。”
施令黛整個身體顫抖了起來,周圍人如一座座山般靠過來,四面八方俱是陰影與血迹。
要被殺了。他崩潰地想着。
還有辦法嗎?他聽見胸腔中心跳一聲聲劇烈的加快,像海浪聲一樣催促着自己快點決斷。
我想活下去。他瞳孔茫然地擡起,懷中妹妹發出了氣若遊絲的哭聲,如一根弦般最後繃緊了自己的大腦。
頃刻間,他挺直地站起身,手中長槍一掃,直直穿向施夫人心髒!
血迹迸開在少年臉前,他的五官被熱烈的鮮血沖淡,看不清楚容貌。施令黛舔了舔唇角,模仿着流民特有的野蠻笑了一聲,“哈哈哈,痛快!”
施夫人嘴唇一動,整個胸腔被捅穿,鮮血混在冷刃内,混濁不堪時,卻擡起了一隻手,指向了西邊。
——往西跑,活下去。黛兒。
施令黛抽出長槍,四周響起一陣叫好聲,間或有不滿他殺得太快的抱怨。而他脖子最裡面塞着的施家令牌像是發燙,烙入了心髒。
他像是被抽盡了力氣,混入人群中行屍走肉般癱倒在地。
懷中的妹妹還在哭,哭聲訝異而刺耳。施令黛抱住懷中的孩子,冰冷的唇吻向她的額間,輕柔道:“阿妹。”
流民在施家内肆虐搶糧,施令黛平靜地走出去,看向天空。
夜色已經濃厚到望不清了,天地慷慨鋪陳,隻有施家的旗子高高挺立在半空中,是少年人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施令黛隻看了一眼,隻看了一眼,那段年少時最绮麗溫柔的夢,便葬送在了眼底。
他往西邁了一步,夜風瘋狂地呼嘯而來,天地像是要将他吞沒。施令黛将手中的長槍扔掉,找到了一個小刀。
他一路往西走,見到人便雙膝下跪,隻求賞口飯吃。
如果有人靠近他,三步之内,刀刃必定出鞘,頃刻間奪去性命。
直到,金嬌玉貴的少年郎在風霜中洗滌成善惡不分的利刃。他才明白,溫柔鄉,現世惡本就并蒂而生。
手起刀落,施令黛将男子撂倒,熟練地翻出了他的糧食,揉成小粒後,喂給了懷中的妹妹。
妹妹沒有出聲也沒有動彈,乖巧地躺在他的懷裡。施令黛微微一笑,繼續往前走。
往西跑,是水神的地盤。水神正在下界大搞人祭。施令黛斜靠在樹邊,冷眼看着行路的流民。
他隐去氣息,想要貼近偷襲,面前突然閃過一道冷刃。
來人身姿輕盈,絕非尋常俠客,劍眉星目,諷刺道:“怎麼,哪裡來的野狗。敢偷襲我的人?”
施令黛俯身一望,兵刃抵在自己咽喉,果斷道:“……哥哥饒命。”
問情一愣,手下卻毫不留情,“從哪邊逃來的?”
施令黛打量他,在他眉眼中依稀望出了幾分長厭君少年氣的影子,心中一動,“從西邊來,向東邊跑。一路上是昭明太子廟、酒神祠堂、那群和尚的秃驢山。”
問情打消了幾分懷疑,“見沒見過施家人,得沒得病?”
施令黛道:“沒見過。你說的是□□腐爛那個病嗎?我記得施家人說過會自己好的。”
“放屁,根本沒法治。”問情眉心一跳,差點罵出來,手上刀終于放下,“小子,離我們遠點,聽見了嗎?要是再打我們主意,小心我殺了你。”
施令黛瞧着這人武功非凡,便道:“你們要去施家搶糧嗎?”
我家已經被上一波流民搶幹淨了,施令黛似笑非笑地想着,你們去了,恐怕什麼也沒有了。
問情收回刀,刀鞘盡顯寒芒,利索道:“搶糧做什麼,不過就是問個清楚明白。不跟你廢話,我走了。”
施令黛頗為意外,“你往旁邊小道走,你帶着一堆老弱婦孺,走大道這不傻傻等着人搶嗎?”
問情道:“就是因為老弱婦孺才走大道的。這樣别的老弱婦孺看見了,才會跟着我們一起走,不然他們就隻能等死了。”
施令黛靜靜地看着他,忽然嘲諷地勾起了唇角,“你真是聖人。那祝聖人哥哥一路平安到施家。”
問情本來想說什麼,眼睛一掃,看到了他懷中的孩子,反而搖頭離開了。
短暫相逢,施令黛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反而拿出了腕間的紅線。
黑夜如潮水般彌漫而來,他已經餓得面黃肌瘦,将殘破不堪的紅繩貼近心髒。
厭帝,他将奔波一路的疲乏全部卸下,難以言喻地埋怨與不甘湧上心頭。
施令黛輕輕歎息一聲,像看着月亮一般小心翼翼又責備。
你怎麼就死了?厭帝。你要是不死,我可以天天見到你,我們一家人可以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厭帝。
他将不見磨損的紅繩放入懷中,正中心髒暖過令牌,是施家人永恒不變的信仰,亦是死亡之外對生的渴望。
我會活下去的。他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