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簌簌,夜雨涉水而過。
風太大,庭前的燭火亂了整夜。刺目的熹光或深或淺,搖曳墜在長長的簾賬内,拂亂了眼前的視線。
他看不清前面的東西,隐隐約約,隻能聽見風敲着花瓣的回音。
風拂花,别春夢,是誰的舊憶?
昭明太子眼前一陣陣發黑,眩暈一陣陣襲來,不自覺握緊了手下的折子。
他從回來的時候就有點頭疼,不知是吹的風太過,還是和微塵君話不投機,迷迷糊糊有點想睡。
他想起,在鬼域除掉彼岸花後,鬼魂抱怨的那幾句話。
“偷着種行嗎?太子殿下。”
長厭君那個時候還在裝未婚妻,出門非要戴上面具,小聲道:“那你偷着說啊。這麼多人在這裡,我們當然說不行了。”
昭明太子忍不住笑了,他側過身,摘下長厭君的面具。
那是什麼表情呢?
昭明太子記不清了,自從知道長厭君騙自己後,很長時間,不敢去回憶那張臉。
可昭明太子記得自己伸出掌心,指尖帶着嗫嚅的汗水,碰上冰冷的面具時,猝不及防見到的青澀而上挑的眼睛。
“太子殿下?”
風吹過千年萬年,頌贊長厭君或诋毀他的詞已經太多太多了。可時間橫亘過山海,越過這麼多的艱辛,自己仍舊忘不掉自己最開始覆下的一個吻。
按耐不住壓抑心動的吻。
頭越來越沉,幾乎擡不起來。昭明太子指尖動了動,驟然想到:不要别離。
他吸了一口氣,掙紮想要站起來阻止微塵君,耳邊嗡鳴一聲,傳來微塵君冷漠的一句話:
“茶裡有藥,葬春閨。太子殿下,好好做夢吧。”
手起刀落,微塵君從來沒想過這麼迅速,傳聲筒甚至還有自己的回音。
長厭君從頭到尾沒有一點防備,劍直接插入胸口,鮮血滴在溫泉内,染紅了整片水光,如同凋落的楓葉。
他獨眼看不清,吸氣與呼氣都很狼狽,向來精緻漂亮的眼内,隻有一片茫然。
微塵君沒有開口,靜靜和他對視。
半晌後,長厭君支撐不住,終于在他面前跪下了。
膝蓋撞上溫泉旁邊的山石,發出悶聲的痛響。
長厭君骨架纖細,為了講究氣勢,常常在衣服外面套一個毛領,想多少顯得威嚴一點,這跟伏淩君有些像。
但長厭君并不知道,微塵君最開始誇他的時候,不是因為毛領顯氣勢,而是因為這樣很可愛。
長厭君笑,眼底笑意傾斜,如流光般耀眼,唇邊的氣息吹過毛領,就會顯得很親昵。
長厭君按住胸前的劍,沒有什麼力氣睜眼了,他的靈力殺氣沒有反抗之力,低聲道:“天帝之位在靈域……不要殺姐姐。”
微塵君掌心未動,長厭君已經靠在自己肩上,平靜地倒下了。
他靠在微塵君肩上,風還掃過毛茸茸的衣領。微塵君眯了眯眼睛,看着天帝之死,天地間變幻的風雲,心底突然抽了一下。
沒什麼可遺憾的吧?他殺了長厭君,僅此而已。
一滴早就泛涼的淚珠落到了微塵君的頸側,淚珠滾到他附近的逆鱗上,驚心動魄。
“姐姐這幾年身體不好,孤大概不能和你在一起,你要什麼補償嗎?”
“義父。”
“大少爺,你又怎麼了?”
“嗯,義父。”
眼前有些模糊,微塵君面無表情地抱起長厭君,才看清,淚是自己落下的。
沒什麼可遺憾的了。他喜歡長厭君,也僅此而已。
靈域的雨忽然下得如此猛烈,還夾雜幾聲雷鳴。珏君意外極了,扣上了手中的書,摸上折扇的時候,卻收回了手。
他面色陰沉,馬上準備去搖醒溯君,結果發現溯君已經蜷縮在蛇域的門口了。
溯君露出了蛇瞳,獠牙也沒有收回,明顯進入了警戒狀态。珏君不敢靠近。
溯君埋着臉,悶悶道:“厭哥死了。”
珏君不知道哪裡來的火,一把抓住他的領口,上去揍了他一拳,常年微笑的臉上全是難以克制的惱恨,“你閉嘴,胡說什麼?天天張着嘴幹什麼,你今天再敢多說一句,我把你揍死。”
他揍得太狠,溯君吐出一口血,血滾入雨中,他失魂落魄道:“厭哥他之前吓唬我,說要抽我蛇膽。我哭了,他給了我一縷天帝魂,說可以護我一次。剛才,散了。”
珏君腦子一熱,已經蠻橫到不講理,眉心一跳,是克制不住的靈力暴走,“那你也給我死!你跟我一起,殺進去啊!殺了微塵君,一定是他動的手!”
溯君雙目失神,直接變回靈體,爬到角落裡,哽咽道:“我不要出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把厭哥找回來,我要厭哥。”
“廢物!”珏君将折扇抽開,俯身一望,無意間看到了長厭君提的字。
玉。
玉者,珏也。不厭不棄,百歲無憂。
他記得長厭君寫字寫得不好看,這一遍字提了若幹遍,好不容易寫好了。長厭君看了一遍字,被自己逗笑了,但又有幾分寫出來的得意,自擂自誇,“玉者,珏也。孤可真有才。”
後來珏君将這個字做成折扇,長厭君看一次便臉熱一次,珏君便手不離扇了。
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歡長厭君啊。所以長厭君不能死。
珏君闖過靈域正殿,踹開門的時候,才意識到為什麼溯君不敢闖。
雷聲滾滾,一道冷寒的亮色照亮了微塵君手中的劍。微塵君身上的靈力猶若吞天般兇狠,龍族天生掌控情脈,龍族幻境在手。而他手中奪來的長生劍削鐵如泥,威壓頃刻間釋放。
微塵君撐着臉,冷臉坐在天帝之椅上。他手中生死三境交纏釋放,擅闖者死。
他懷中還抱着一個少年,應時應景穿了一身紅衣,看不到一點傷痕,唯獨煞白的面上安詳而平靜,如同睡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