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開眼睛,翻滾的雪花仍舊落在身上,可接觸之時猶若滾燙的焰火,燒得渾身作疼。而一條延綿不絕的河水在旁邊奔湧,赤色猶若火光。
溯君二君跟霜打的茄子一樣,變作原型,爬上遊時宴的小腿。顯明真君将鈎鐮拿出,别扭道:“天帝,你,下來吧。”
遊時宴點頭,“對對對,我下來。”
他從顯明真君身上滾下來,跑到角落裡,準備好好欣賞一番神君的威風,視角卻瞥到一個黑漆漆的東西。
……是一口棺材。
遊時宴隻覺身上涼了下來,像一捧熱血澆到冰霜之地,刺骨寒涼。
他啞着嗓子,也顧不上心口的疼痛,一步步往前爬去,抓住顯明真君的衣角道:“我求你,停下來。”
他聲音哽咽,眼底淚水彌漫,卻能望見棺材外的,搖曳的錦繡花紋。
——是飛燕的樣式。九州除了他的師父雲逍,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在棺材上紋上這樣幼稚的飛燕。
顯明真君将鈎鐮收回,棺材旁立着無數道鎖鍊,明顯是一個赤裸裸的誘餌,他皺眉想要提醒,遊時宴卻已經爬過去了。
他将一道道束縛的黑鍊撥開,手腕被鎖鍊上纏繞的尖刺劃破,珏君率先化形,手握軟劍道:“厭哥……你冷靜。”
遊時宴沒有出聲,神情專注到極緻,血液和他臉上的汗水混在一起,染到黑沉沉的鎖鍊上。
珏君将他的手拉住,“厭哥,你現在還是人身,等你找回長生劍,想複活誰不好?”
遊時宴将腰間殘破的斷劍拿出,一刀刀刺向鐵塊。
铮然一聲,他看見鎖鍊滾落在地,他推開棺材闆,望向裡面靜靜躺着的人。
四周人啞了嗓子,可遊時宴低聲道:“騙子。”
裡面的人靜靜躺着,安好的身體恍若沉眠,歲月的風波在他臉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迹。
行過滾滾紅塵,踏過千山萬水,人們一定會見到想見的人。
遊時宴也見到了,見到了當初頭顱落地,而現在又完好無損的雲逍,所以他終于知道了一個早該知道的事實——是雲逍設計的這一切。
他将手指伸到雲逍的鼻尖下,沒有感受到任何的呼吸。
這次雲逍沒有騙他,他是真的死了。
遊時宴聽見自己心跳驟然加快,緩緩跪了下去,然後将自己的頭埋到雲逍的肩膀内,沒有任何哭泣,麻木地說道:“師父,我原諒你了。”
他想不明白師父為什麼要這樣騙他,可是他想,雲逍一定不會害自己的。不然,随便哪天清晨的湯裡加一勺毒,自己也會心甘情願地喝下去。
他将雲逍從棺材裡抱起,渾渾噩噩時差點摔倒,沈朝淮攔住他道:“你糊塗了嗎?皇室秘境裡的東西你也敢帶,你敢确定他就是你師父嗎?”
遊時宴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恨聲道:“大少爺,你失憶了,我不跟你們沈家計較。可我為什麼不能帶他走?我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你們還想怎麼樣?”
他說完,意識到自己對沈朝淮的态度太差,飛快将衣領放開,低聲靠在他懷裡道:“對不起,我對不起你,我不是故意的。你們讓我帶他走吧,我求求你們了。”
溯君冷淡的表情上終于流露出複雜的情緒,“厭哥,他是龍——”
“我不知道,”遊時宴定定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長厭君,我也不知道你們上天庭要做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師父騙了我什麼。可我知道我今天站在這裡,我就要帶他走。”
“我知道了。”
沈朝淮将他護在身後,神情冷漠道,“如果你們不願意的話,現在可以走,我一人,也能破秘境。”
珏君與溯君對視一眼,珏君拉住顯明真君,笑道:“唉,厭哥都這樣說了,你該不會真聽昭明太子的,準備回上天庭吧?他就是想複活個人罷了,你要是走了,你明白會發生什麼吧?”
顯明真君面色一白,“你,拿她,威脅我。”
“哈哈哈,”珏君拍了拍他肩膀,“怎麼會呢?琳琅姐姐對我們兄弟一向不錯,我隻是随口一說。再說了,某個人能不能活,也全靠厭哥一句話。我隻是提醒你一下,做神君,也不要忘本。”
顯明真君從遊時宴身旁經過,意味不明道:“酒神,你,要記住,我。”
他未用鈎鐮,擡手念了一個訣,整個秘境如火般往下墜落,頃刻間,秘境臨近破碎。
遊時宴站在旁邊發呆,溯君驟然按住他的腰。他的手指很涼,一路滑到遊時宴的脖子上,“厭哥,我幫你吧。”
什麼?遊時宴看到雲逍的屍體化作一團雲霧,湧入自己的酒壺中。
溯君掐着他的腰和脖子,小聲笑了起來,“好了。我們馬上就要走了,厭哥,我喜歡你,不要忘記。”
他在幹嘛呢?遊時宴被惡心到了,秘境最頂上傳來一聲巨響,酒龍二神的雕像又顯露出來。
龍神的雕像裂得更快,插向酒神心髒的劍也跟着斷開。酒神低下頭,回握向胸口的劍,手腕上鮮血淋漓,獨眼在崩塌的暴雪中,像是凝結的一滴淚。
“為什麼,還差,一點。”顯明真君思索道。
遊時宴下意識低下頭,看向自己手心斑駁的傷痕。
他模糊想起與師父說的那一句話,隔着久遠的回響,記起了閑談時,酒神的那一式:梁上燕。
“這一式,握劍要快,出招卻不必急心。隻管利用輕功引敵深入,一招招,切入要害。”
“師父會啊?那師父會,我也就不用會了。反正師父也不讓我學武,我不學就是啦。”
“不一樣的,該會的時候,你就會了。”
死生契闊,不敵朝朝暮暮。唯願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他想,他現在會了。
遊時宴将斷劍握起,斷劍磋磨到他手心的薄繭,傳來嗡嗡的低鳴。
他将劍拿起,輕功躍于密雪之上,手腕幾經變幻,身姿隐入暗月一場朦胧的光線内。浩大的秘境,僅如懸在天地間的一方寸土。
隔着數日的尋找,隔着經年摸爬滾打的苦難,再隔着如此,薄薄的生死之間。他仍願如當年一般,再等,再尋。
這一劍疾如流星,萬般火焰閃耀在他四周,被強行壓制,所有的硝煙與風雪全部消失,觸目望去,隻有柔柔的月色,和。少年的一襲紅衣。
遊時宴在這所向披靡的一劍外,露出一個淺淺而得意的笑容,像是在說:
你們看,我隻是試一試,就做到了。誇一誇我吧?
而秘境轟然塌陷,他聽見混亂的腳步聲和消散前的一聲歎息。
“等你到了上天庭,我們再見,天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