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日子又過去十個月。
李雙側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病痛讓她入睡變得很難很難,她感覺到有個蹑手蹑腳的身影走到她背後,潛意識告訴她不是斯塔,那會大晚上來看她的就隻有一個人。
“你怎麼來了?”
“在附近工作,”李一在她床邊坐下,淡淡的血腥味混着酒味散進周圍的空氣裡,“結束了正好來看看你。”
“你受傷了?”
“不是我的血,但我确實摔了幾跤。”
“摔進酒桶裡?”
李一輕笑了一下。
“雇主請的,不喝白不喝。”
“那你看完了,我很好,”李雙别扭地說,“你可以走了。”
李一沒有回答,隻是悲傷地凝視她的背影。
“在等什麼呢?”
“我在等12點的鐘聲敲響,這樣你就……14歲了。”
“對于我這樣的人而言,”李雙平靜地看向窗外的大雪紛飛,“堅持到現在還挺不容易的。”
“你想站起來麼?”
李雙本來想回句你說呢,又覺得不夠慎重。
“做夢都想。”
兄妹倆久久無言,他們相互看不到對方的表情,就好像站在被大雪覆蓋的邊境線兩側。
“好。”李一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那就……去吧,去做那台手術。”
“真的?”李雙立即回頭,欣喜又不可思議。
“真的,”李一苦澀地笑了,“就在剛才,我攢夠了錢,但如果這場手術失敗,就會顯得我做的這一切都很可笑。”
“不會的,”李雙緊緊抱住他,“如果失敗,我會親自和爸爸媽媽說明的,不會讓他們去夢裡教訓你。”
“我們倆真是一點不往好的方面想啊……”
“我們李家人是這樣的,”李雙彎起嘴角,又很快皺眉,“你不會是喝醉了才同意的吧?我不管,你已經答應了,快去把戴安娜醫生叫過來,我現在就要進手術室。”
“你講點理吧,”李一掐她的臉,“人家要睡覺的,而且不和斯塔打招呼就進手術室,你要是出不來他會哭的,我可哄不好。”
“可是……”
“快睡覺,不然我反悔了。”
李雙說着好吧,平躺下來,以祈禱的姿勢閉上眼睛。
李一幫妹妹掖好被子,轉身走出了病房。銀裝素裹的街道上,輕盈的雪花飄落眉間,他沒忍住又抽了支煙,煙霧缭繞恰如幽影,巨大的廣告汽艇從他頭頂飛過,上面寫着“阖家義體,您的不二之選”。巷尾的垃圾桶蓋上躺着一動不動的野貓,衣衫褴褛的老人縮在紙闆做的房屋裡,面前擺着空蕩蕩的塑料杯。
李一碾碎煙頭,把口袋裡的全部零錢掏出來,一股腦灌進塑料杯裡,哀傷又疲憊的老人眼睛濕潤,他握住杯子,顫抖着說——
“祝您心想事成,好心的先生。”
“謝謝。”
李一突然感覺有點冷,他裹緊了斯塔親手織的圍巾,慢慢、慢慢地往回走,走向那個可能為他帶來一切,也可能摧毀他靈魂的診所。
正式的手術被安排在三天後的早晨,李雙的頭發被包裹在鞋套般的帽子裡,醫用機器人将她平放在手術推車,推着她進入手術室。
李一和斯塔一左一右緊握她的手,這可能是他們今生最後一次見面,彼此都用力地把對方鮮活的臉印在腦海深處。
箭在弦上的這刻,李雙說不害怕是假的,對行走的期待與死亡的恐懼并行,她努力揚起笑容,想安慰哥哥這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與任何人無關,但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留給哥哥的隻有一滴眼淚。
李一的智商突然下線,他沒有辦法判斷妹妹的眼淚到底是什麼意思,寬慰亦或後悔?寬慰另說,後悔的話,要不要現在中止手術?最多就當植物人呗,7年是養,70年也是養,有什麼大不了的。
但最後他什麼也沒做,隻是和斯塔互相攙扶着在手術室門口坐下,看着鮮紅的燈牌,16歲的噩夢在眼前重現,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是那麼渺小,在歌莉娅叱咤風雲如何?一呼百應又如何?自己的妹妹該留不住還是留不住,他簡直和那個時候沒有任何區别。
“大哥,”斯塔淚流滿面地拍他的肩膀,“我們已經盡力了。”
“什麼?”
“小雙這幾個月一直堅持鍛煉身體,我每天做的營養餐她都吃光了,連她最讨厭的西藍花也是,戴安娜醫生為她匹配了上千種材料,而你為了這上千種材料不眠不休地工作,我們已經盡全力了!命運沒道理不站在我們這邊,這次一定會成功,小雙她不會死,也不會變成植物人,她一定會活着站起來!”
在這個瞬間,斯塔哭紅到猙獰的臉龐,與他記憶中的兩個人相互重合,他們那個時候也是這樣,互相打着氣,痛苦卻又懷抱希望。對啊,人不就應該這樣麼?知道會死就放棄了?躺平了?不對!是明知道會死還是要咬着牙站起來,向着無情的世界發出大聲的嘲笑啊!
你當然可以打到我們,但你……無法摧毀我們!
“你……說得對!”李一目光炯炯地回望他,堅定地說,“她可是——淺水埗霸王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