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暑氣總比山腳下要來得慢一些,步入五月中旬,不冷不熱,恰是最宜人的時節。
陳放掐指算了算自己剩下的時日,再瞧了瞧難得侍弄花草的季修,似乎與來時一樣毫無進展,季莊主敢讓他随意,自然是自信他翻不出什麼風浪,時間到了再煩人的蒼蠅也該走了。
他閑不住,跑到季修的身邊,似乎很是沉痛:“倘若我真的因這蠱毒而死,你......你真的忍心嗎?”
季修看人的眼神向來很冷,讓人猜不出他在想什麼,此刻他卻像看着一個無可救藥的白癡,偏偏對這白癡還奈何不了,隻能口頭上說說:“陳公子,我想我說得很清楚了,枉你闖蕩江湖多年,有沒有這種奇毒還不清楚嗎?”
陳放神情恹恹,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中原是沒有這種奇毒,可南疆不一定。”
天高路遠,途中又有天塹橫攔,中原鮮少有人前往那山林之中探訪,而南疆那邊的人又或許囿于族中禁忌或其他原因并不與中原來往,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神秘之地,各路奇毒巧計都說是源自南疆,考究不得,也就不知真假,已然成了那海上仙山蓬萊之境一般的存在。
在季修看來,陳放大概也是深受話本評書的荼毒,才如此深信不疑,他将手中的修枝剪放到一旁,回過身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既然如此,陳公子為何不去求神問藥,跑來我這裡作甚?”
陳放眨眨眼,他當然是去找過的,可無論是那号稱禦醫出身的妙手回春孫通海,還是那非将死之人不醫的金針渡厄梅不怪,都對他是直搖頭,說此奇毒他們不僅醫不了,還找不着,想來是獨屬于那苗疆聖女的不傳秘辛。也正因如此他才在其他地方多耽擱了半個月,直到四月中旬才來叩訪淩霄山莊。
但他沒有說這些,隻是深情略有些哀傷:“我以為在莊主心中,陳某怎麼也該有一席之地的。”
他那故作神傷的姿态差點讓季修雞皮疙瘩起一身,他連忙打住:“注意措辭,不要說得我好像真是個斷袖一樣。”
季修讨厭自己那四處留情的父親,雖然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但他想對方應該也是受夠了季長風的多情才會離他而去,所以季修一直潔身自好,他并不是笃定了這輩子就這麼孤身一人,隻是覺得倘若真的有那麼一個天命之人的話,對方應當也不會喜歡一個濫情的浪子,當然在季修那樸素的預想裡,還是沒有開辟斷袖分桃這種新路線的。
但對方這話好像說得自己像個死纏爛打的斷袖似的,陳放心中暗想,又覺得自己這行為似乎已經大差不差了,他歎了口氣:“可惜我玉樹臨風一表人才,放在人才輩出的江湖裡也算是個俊俏郎君,沒有什麼姑娘與我結仇,這輩子都不可能愛上我,一想到誰最不可能愛上我,也就隻有三年前要與我一刀兩斷的莊主您了。”
先不論怎麼會有人面不改色地自吹自擂,聽到他後面一句話季修隻覺荒唐:“你這意思倒是怪我了?”
再說一刀兩斷?季修有些記不清了,他說了這種話嗎?他隻記得自己耗盡力氣也沒法将對方打倒,頓覺挫敗,過後就閉門謝客了,細枝末節的事情記不太得了。
陳放連連否認:“我怎麼可能責怪莊主呢?莊主宅心仁厚,不嫌棄我出身低微,還邀請我同坐馬車,贈予我世間僅此一柄的寶劍,盛情難卻,是我不懂事了。”
他越說越怪,聽上去似乎還是季修示好在先,還是别有用心地示好,季修覺得他就是故意的,他伸手摸向腰間,卻摸了個空,淩霄劍此刻正被端莊置放在劍架上,他就是想即刻拔劍讓這胡說八道的家夥閉嘴也沒了工具。
說不過也打不過,季莊主擡腳就想走,可陳放偏偏不讓,他如影随形,還在那裡問:“可我真的很好奇,季莊主為何突然就冷落了在下,我想了很久也想不通,隻好往歪路子想了。”
為何突然冷落?季修覺得這個問題有待商榷,從來沒有人好端端地就突然性情大變不認當初的親朋好友了,他與陳放的疏離似乎是個必然,就好比一山不容二虎,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天下第一隻能有一個,把酒言歡時許下豪言壯語的少年們自然不會想到多年之後真的會面臨這個問題。
在他們共同面對的敵人都一一落敗之後,勢必要将劍尖對準曾經的朋友。
閉門三年,季修其實對這些虛名也有些看淡了,曾經一定要赢的那顆虛榮心也逐漸安分,若是再過個三五載,他可能就真的徹底放下,彼時再與陳放重逢,說不定還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追憶往昔。
但現在不行,他還對祁梁山一戰耿耿于懷,他還記得對方那認真的眼神,那雙眼睛亮如火炬,是盯上了獵物的獵手,是兇殘本性的豺狼,總之不太像人,令人不寒而栗。
要怎麼回答?說自己怕了?還是說自己認為二人已是對手而非朋友?季修想不出一個合理的答案,片刻後他突發奇想,露出一個有些狡黠的微笑,看着陳放道:“我怎麼記得是陳公子決裂在先,不再将我視為知己了呢?”
若是陳放再堅定一點,或者在認知裡更新一下,明白季修也是可以開玩笑說胡話的,就不至于被他這明晃晃的玩笑騙過去了,可惜,也許是美色誤人吧,又或許是太相信季莊主為人正直了,他被這話唬得一愣一愣的:“我何時如此過?”
季修雙手環胸,眯了眯眼:“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清楚。”
而後他不再理會陷入茫然的陳放,先一步踏入了禁止陳放進入的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