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二世介入了此事。
他早該意識到,這對少小相伴的姊弟不知從何時起,也像趙高和李斯這兩位盟友一般面和心不和了。
也虧得二世想出如此損招來打壓一位公主。
長安公主既沒有皇位繼承權,也無同胞兄弟,唯一算得上親近的兄弟就是即位的二世,無論如何,在世人眼中長安公主也算得上是支持二世即位的潛邸舊人了,所以不能像對待有潛在競争威脅的兄弟及與之相關的姊妹一樣直接殺掉了事;而她雖貴為人主之子,卻位尊無權,所以也不能像對待位高權重的朝臣及其黨羽一樣以爵祿權柄來牽制。
和他夢魇中她被他牽連不同,現世中她甚至連個“連坐”她的丈夫都沒有。
二世費盡心思所能想到的手段隻剩下羞累她的名聲,既然她沒有丈夫,那麼以後也不必匹配門戶相當、位高權重的丈夫了,她所能依仗的,隻剩下那個坐在皇位上的兄弟——二世皇帝。
這種手段與其說是打壓,不如說是馴服。
蒙恬不知道沙丘行宮中到底發生了,但從這位新帝屢屢進行的服從性測試來看,“得位不正”的流言未必是空穴來風。
這位年輕的二世皇帝甚至自己對自己到手的皇位都不夠自信,所以才需要在秦廷和宗室中一遍又一遍地測試衆人的忠心。
可是如果一個君主威懾有餘而施恩不足,到頭來他身邊隻會剩下漸生異心的奸佞而非忠心耿耿的能臣;如果一個君主隻懂得讓他的臣下心生恐懼而不是由衷敬佩,那麼遲早有一天他會被他的“服從性測試”所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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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明滅,帳幔飄忽。
自榻上醒來的嬴略忽覺喉嚨處淤滞不适,似乎是喉疾未愈的緣故。
她咳嗽了幾聲,喚宮人侍奉,然而内室一片寂靜,竟無人應答。
她有些生氣,咳嗽得更甚。正欲從榻上起身去案前倒些水喝,卻覺有人正步步深入。
她的手握住了榻上的錦衾,警惕地盯着帳幔之後即将出現的人。
當那張年少時期肖想許久的面容撥開重重帷幔出現在嬴略面前時,她瞬間松開了握着錦衾的手。
“蒙……蒙恬?”她叫着他的名字,眼睛一刻也未從眼前之人身上移開。
她還未曾見過身着白衣的蒙恬,而且是儀容不甚規整的蒙恬。
他的頭發并不像平常一樣梳成規整的發髻,而是用一根夔首象牙笄松松挽就半批在了身後,身上的白衣仿若是用流光織就,絲滑飄逸,白衣上還有他親筆書就的秦篆,遒婉雄媚,勻和圓通;衣襟處還微微敞開着,行走間衣袂随帷幕飄揚,内裡健美的胸肌若隐若現,是以往未曾見過的風流倜傥。
仿若真的是個飄逸不羁的蓬萊仙人,此等風神疏朗的仙人竟然成了自己的入幕之賓?
她伸手去觸碰這個和以往大不相同的蒙恬,他卻轉而将手中的漆碗奉上,口中還溫聲哄道,“公主,該喝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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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該喝藥了。”
嬴略從夢中驚醒,打眼就看見一碗和夢中一樣的褐色藥汁,然而奉藥的人卻是她的保傅萬熹。
還未喝藥,隻是眼光觸及那碗褐色的藥汁,舌下就先泛起一陣酸苦。
嬴略嫌惡地推開,“有些燙,先放一放吧。”
萬熹笑着搖了搖頭,公主自小就讨厭藥味,哄她喝藥從來都是個難題。
她耐心勸道,“良藥苦口。而且老婦還準備了公主愛吃的蜜餞呢。”
嬴略還未再找借口推脫,便聽到室外有一道尖細的嗓音道,“既然陛下特意下诏令蒙恬為主侍疾,那這奉藥的活兒還是交給别人幹吧。”
萬熹放下藥碗向外瞥了一眼。
正當嬴略以為她要拒絕的時候,卻聽她道,“好啊。此處是公主的内室,如果蒙君不介意日後被人議論為公主的‘入幕之賓’,那便請入内替公主奉藥吧。”
嬴略看了自己的保傅一眼,保傅一向以謹守禮節著稱,為了她的名聲甚至一度把蒙恬困在蓬萊閣上,這次怎麼這麼寬于律人了?
或許保傅隻是在以退為進,畢竟“入幕之賓”這四個字對于以君子之風著稱的蒙恬而言同樣殺傷力巨大。所以她也隻敢在夢中肖想一樣他能成為自己的入幕之賓。
隻是不知蒙恬這種極其在意臉面和名聲的君子會如何應對呢?
室外的寺人丞小乙也催促道,“蒙君,還等什麼呢,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