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略的手撫摸在《莊子·人間世》上,對蒙恬颔首贊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蒙君所言,實獲我心。”
她揮了揮手,示意内者令景福将奉上一卷竹簡,“如今我已經寫好給陛下的上書,蒙君侍君多年,對于進言獻策之道自是輕車熟路,不如幫我斧正一二,也好叫我對陛下的‘感恩戴德’之辭盡善盡美。”
蒙恬恭謹地接過嬴略的上書,但見其上寫着:
昔我秦嬴先君,龍興于西垂。天命顧我,使穆公霸西戎,昭王霸諸侯,至始皇帝霸天下。陛下尊奉始皇帝遺诏,即位為二世皇帝,欲承繼先王霸業,然朝野内外竟起流言,臣民竟疑聖意。臣病中驚聞,憂思惶恐,輾轉難眠。陛下雖以雷霆神威嚴懲賊心,然三人成虎,亂其民心,況小人鄙薄,易為流言所惑,若放任自流,則人心浮動,神器不穩,社稷難安。臣既為陛下之臣,又為秦嬴子孫自當憂陛下之所憂,急秦嬴之所急。日思夜想之際,憶及元後未薨之時,将陛下與臣同養于長安宮,撫育陛下若親子,雖與陛下未有母子之名,卻有母子之實,故臣昧死言,陛下宜應效仿華陽夫人與莊襄王舊事,以元後為養母,追尊為帝太後。元後者,先帝元配,陛下追尊為母,即為先帝元子,陛下既奉先帝遺诏,又加以元子之身,如此即至尊之位,則神器穩固,應使世人無疑矣。臣與陛下本骨肉相親,更願結同胞之義,惟上圖之。
“如何?”
問話之人憑在漆幾上以手支頤,眉目間難掩自得之色。
蒙恬忽然想起了與她有着相似眉眼的先帝,這種自得之色他很熟悉,區别也很明顯。先帝的自得是獨斷專行的,身為臣下往往隻需附和他想要的贊頌之言。而眼前之人的自得還欠缺些火候,尚需要有識之士的提點,而且以她目前的身份也不宜“獨斷”。
“嬴秦龍興之史乃公主家事,旁人自然比不得公主熟悉。以之進谏陛下,實屬言之有物,谏之有道,沒想到公主還有如此風華。隻是——”
說到此處,蒙恬的目光從竹簡移開,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嬴略果然道,“有什麼話,還請蒙君直言。”
“請借貴地筆墨木牍一用。”
話音落下,蓬萊閣中侍奉的宮人卻無一人有所動作。
直到嬴略使了個眼色給近身侍奉的内者令景福,景福揮了揮手,才有人呈上蒙恬所需的書舍用物。
這長安園中的女史和宮人隻聽長安公主這個主人的号令,規矩如此嚴整,既是敬畏長安公主這個主人的威嚴,也是執事女史教導有方,想來那位一絲不苟的保傅之所以有些為難他都是因為忠心主上、憂心長安公主名聲的緣故。
宮人将他要的筆墨木牍奉上,蒙恬提筆在木牍寫了幾個字,而後将木牍和竹簡一并遞給宮人轉呈給嬴略。
嬴略接過木牍,見上面隻添了一行話:
“臣病中惶恐再拜,伏惟陛下神器永存,大秦國祚萬年。”
她面上浮現出一抹不以為意的笑意,原來蒙恬是覺得她的上書還不夠謙卑恭順。
隻聽蒙恬确實如她所想那般解釋道,“若作為臣下上書,還需要更——謹之慎之。”
這種約定俗成的上書套話給上位者提供足了情緒價值,隻是長安公主作為上位者久矣,還不習慣這種伏低做小的姿态。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如今已不是她的父親先帝在位了,掌權者是她的王弟胡亥,由不得她像從前那般肆意驕傲了。
反應過來之後,蒙恬才發現自己對于她不像從前那樣恣睢驕橫,竟然是覺得惋惜嗎?他從前不是很不喜她身上那種身為人主之子的恣睢驕橫嗎?
嬴略看完了手中的木牍,随手将之和漆案上的竹簡放在一起。隻是這麼一放,對比可就太慘烈了——是書寫的對比太過慘烈。
她蹙眉看着兩份筆迹對比慘烈的文書,擡頭看了一眼蒙恬,“莫非蒙君是嫌棄我字寫得不好看才不想我的文書上修改?”
這可是誤解蒙恬了。
原來她是因此蹙眉,蒙恬笑着調侃道,“方才恬心中正有此問。人道字如其人,怎麼公主的字——”
幼年開蒙時,母親不在身邊,君父又忙于朝政,皆無暇管她,而宮中負責教導她的女師要麼因母親之故過于溺愛,要麼因君父之故不敢苛責,是以她的書寫并沒有打好基礎,以至于後來母親有些閑暇教導她時,已經很難再改過來了。
即便如此,她就不信他敢直言自己字寫得難看。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