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缭續給他搭梯子道,“那麼,以黃金百镒為貴彩(籌碼)如何?”
茅焦這才把注意力放到那些漆箧上,作為積年累月的好友,他自然知道宋懷子與烏氏戎商的主人烏氏珠交好,在善水居頗有些投資。今日見烏氏珠在此,外面守着幾位健壯的烏氏家庸,室内又堆了四箱漆箧,便明白烏氏珠大概是來此送分紅的。
“黃金百镒?黃金乃上币,想當年趙孝成王禮聘名士虞卿才花了這個價錢,而今魏子欲與我博弈,出手的貴彩就是黃金百镒,真是富比人主(國君)啊。”
“非我富比人主,而是茅君才比虞卿。”魏缭挑了挑眉,“莫非茅君覺得自己不值這個價嗎?”
烏氏珠也跟着起哄道,“時人常言‘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築彈琴,鬥雞走犬,六博蹴鞠’③。茅先生作為臨淄人,不妨讓我們見識一下臨淄人的博弈之術。”
在魏缭和烏氏珠的輪番奉承和雙重激将法下,茅焦終于按耐不住技癢難耐的心答應下來。
其實他也知道歲首十五那晚需要他出面為長安公主求情,一方面是他技不如人,願賭服輸;另一方面,他也确實應該在緻仕之前償還當年元後的引薦之恩。
隻是同為稷下學宮出身的名士,他對魏缭那晚驅使他的态度有些不滿而已。如今魏缭任他發洩了不滿,又親自搭了梯子給他下,他也自然願意順坡下驢。
再加上,那套六博棋具實在精美,甚至是有些眼熟。
棋盤是由幾塊白玉闆拼接而成,棋局是用象牙鑲嵌的,四角有釘孔,邊緣裝飾着小渦紋,内由雕刻而成的饕餮紋、蟠虺紋和虎紋組成精美的畫面。有六箸(算籌)而無骰子,六籌是由象牙制成,一面髹黑漆,一面保持原色,以示正反兩面的不同。棋子則是分别由秦地所産的藍田玉和齊地所産的水晶制作而成③。
魏缭請茅焦先擲箸走棋,他自己的心思卻仿佛不在博弈上。
“咱倆也算積年累月的交情了,茅君不會真以為我那晚是驅使你去入宮送死吧。”
茅焦一點也不領他的情,“少在事後才跟我來未蔔先知這一套。”
“茅君還在生我的氣嗎?我方才不是給你搭梯子了嗎,正如請茅君那晚去給陛下搭梯子一樣。”
茅焦熱衷六博,注意力都在博弈上,想也沒想随口接道,“你是說陛下本來就顧惜手足之情不想殺長安公主,隻是面子拉不下來,所以一有人求情便答應了?”
“那個小皇帝會顧惜手足之情?”
烏氏珠毫不顧忌地嗤笑了一聲,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歲首十五那晚之後,那些被逮捕下獄的公子公主們都被陸續被處決了。公子十二人被戮死于鹹陽市,十位公主被死于杜縣⑤。劊子手砍人砍得刀鋒都卷刃喽。這幾日這鹹陽城下的哪裡雪,那是血啊。”
魏缭不以為然道,“陛下怪罪長安公主的诏令甚為苛責,細究之下,長安公主的罪過竟是比她那些被當場逮捕下獄的兄姊還要嚴重。就連長安公主這位少小相伴的王姊,若非有元後這個好母親,恐怕下場也比這些死去的兄姊好不到哪裡去。”
他随意擲了一把箸,繼續道,“若是真的顧惜手足之情,那麼引諸兄入局的棠華宮宴完全可以避開長安公主,可是他偏偏要讓公主這個王姊在場。一是為了殺雞儆猴,讓公主畏懼他至高無上的權威,對他這個二世皇帝更加忠心拜服;二是他早就算準了我們這些元後故人會為了救公主的性命不得不主動奉上元後的名分任他利用,一旦成為元後養子,他便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
“這……”茅焦一時有些不敢置信這個年輕的二世皇帝會籌謀如此天衣無縫的布局。
魏缭點了點愕然的茅焦,示意該他走棋了,“非嫡非長的莊襄王認嫡母華陽夫人為養母以成為孝文王太子這種家事,咱們這位皇帝陛下可比你這個外人清楚。所以你這是去給餓極了的狼崽子喂肉吃呢,陛下心裡感激你還來不及,又哪裡舍得讓你這個大功臣腦袋和身子分家呢?”
茅焦繼續擲箸走棋,局勢于他而言十分有利,他率先吃掉了魏缭一枚散棋,不由得拊掌道,“你這麼一說,其實陛下的帝王心術早在歲首朝賀那日就顯露端倪了。李斯請婚一事陛下本是不想同意的,可他卻巧妙地将這個矛盾轉移到了蒙恬身上。李斯本就極為忌憚蒙恬這位後起之秀,乍聞蒙恬要與他争婚,可不就将刀光劍影全都對準蒙恬了嗎。如此,陛下和李斯的矛盾就變成了李斯和蒙恬的矛盾,最後陛下反倒樂得做了好人。”
頓了頓,他又感慨道,“咱們這位皇帝陛下是和從前為公子時不太一樣了,隻論這‘輕财重士’的厚道之心就已是大不如前。蒙恬如他所願做了那把制衡李斯的刀,他卻聽信趙高輕飄飄幾句話就将蒙恬從内史貶為庶人。”
魏缭道,“你以為陛下‘輕财重士’重的是哪些士?當然是自己的‘士’。蒙恬雖然因公主的陳情得以保全性命,但陛下可從未放心地把他當做自己的‘士’。所以無論是拿來擋刀還是借機貶黜都是不心疼的。”
茅焦歎了口氣,“折斷了鷹隼的雙翼,使之不能再巡疆守土,陛下這真是…自毀長城啊。”
魏缭絲毫不在意茅焦先吃了他一個散棋,似乎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棋局上,他擺了擺手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茅焦繼續擲箸走棋,搖了搖頭不解道,“莫非被貶黜還是好事?”
一直在一旁安靜觀棋的烏氏珠意味深長道,“這六博棋局真是越看越讓人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