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告訴趙政:“你有什麼想問的都可以問。”
不止是身體上的疲憊,從前那樣自信而跳脫的少年,恨不得與自己靠的越近越好的少年,如今在角落裡蜷成了一團,脆弱得讓嬴政認為他此刻若是找個方士來定能将對方從這個軀體裡驅逐出去……
那麼大隻、又那麼可憐,漫長的沉默過後,他啞聲說了句:“現在的寡人比不過陛下的謀劃心計,但來日未必。”
他明明那樣難過,卻仍要與自己争個高低,心口仿佛被針刺了一下,細細密密的泛着疼,嬴政分得清那是自身的難過與心疼,而非對方。
那張臉同自己的别無二緻,嬴政一直很期待經曆了這些的趙政會變成如何模樣,可當那臉上的絢爛消失,嬴政并不高興。
既然對方不問,那嬴政就自己解釋:“一開始朕沒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朕覺得這件事無礙于江山社稷;還因為彼時你我的關系并不好,朕認為朕經曆過的痛苦與背叛你也合該經曆一次才算是公平。
等後來卻是木已成舟,朕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隻能去找來甘羅幫忙解決這一系列的事情。
想着等事情結束了,該知道的你也都會知道。
母親她愛她的權勢、愛她的情人、愛她為情人生下的兩個孩子,可唯獨不愛我們……”
“她還有兩個孩子?”趙政打斷了嬴政的言語,那看向嬴政的目光滿是不可置信,心口仿佛被插入了一柄生了鏽的鈍器,又狠狠地翻絞了幾下,疼得難以言喻又不能“即刻死去”,又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攫住了他的喉嚨不得喘息,他僵了半晌,随後恢複了平靜,他告訴皇帝陛下,“哪怕陛下提前告訴寡人,哪怕陛下提前改變了嫪毐謀逆的事實,可改變不了趙太後的心。
陛下說得對,你經曆過的寡人合該經曆一次才算是公平。”
幾近于絕望的悲怆令嬴政難以忽略,可他是怎樣用平靜的語調說出這番話來的?是自己忘了,忘了自己從前也是這樣過來的,無論怎樣的情緒都不能表露于人前。
可不應該是這樣的,至少在自己面前不該如此,他們的關系仿佛又往前倒退了兩三年,不,或許還不如初,至少當時他會與自己争鋒……
嬴政靠近對方的姿态幾近于小心翼翼,他蹲下身将其攬入懷中,在趙政的耳畔細語呢喃,他說:“趙政,我後悔了。”
那魂體無助地在發顫,原來隻需要這麼一句軟話就可以得到趙政脆弱時的依賴,他回抱住了嬴政的魂體有如抱住了浮木,将腦袋埋在了嬴政的頸側,他斷斷續續地說着:“從前父王抛下了我和母親,那幾年我們東躲西藏,日子過得很不好,但是母親會親自做飯、會給我補衣裳、會抱着我睡覺、會在我做噩夢時哄我,她也會一遍一遍地告訴我是大秦的公子,來日是要回到大秦的。
相依為命了那麼多年,我知道母親未必那麼愛我,如果将我抛下了她就回不到秦國享受這錦衣玉食的生活了。
我父王回到了大秦哪裡會缺女人,父王未必想得起母親,即便記得也不會千方百計地要将她接回來,可父王會記得我這個兒子。
都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母親不愛父王,可我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以為總有幾分感情在裡面的。
即便沒有感情,她怎麼就這麼蠢?
我是秦王,她就永遠是太後;可嫪毐謀逆若成功了,她未必會是王後,後世又該如何評說?
幼時我和成蟜的感情也很好的,還有呂不韋他也待我很好。
有時候我都懷疑是我的記憶出了差錯,而不是感情變了。
過往的那些記憶好比一副帛畫,經過時間的褪色早已斑駁不堪,可最鮮豔最漂亮的模樣仍是深刻的映在腦海中,就有些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如今殘敗的模樣了。
其實我早就從你對母親的态度,從你幾次三番欲言又止的言行裡察覺到……”
趙政的聲音有些哽咽,他緩了半晌才道:“我隻是不敢用最惡劣的想法去揣測自己的母親,她會為了她的男寵做到這樣的地步。
她會不要她的兒子……”
末了,趙政隻剩下一句:“陛下,我好想哭啊。”
嬴政輕撫着他的背脊告訴他:“那你就哭。”
趙政又道:“可是魂體哭不出來啊。”
趙政的情緒幾乎要将嬴政淹沒,其中摻雜着嬴政自身的酸澀,他長歎一聲:“那就用身體哭。”
趙政像一隻撒嬌大狗似的鑽在嬴政的懷裡:“會不會有損陛下的威嚴?”
“這裡沒有别人。”嬴政答,“你哭也是我哭,其實我記事起就從未哭過,你要哭的話也可以讓我知道一下那是怎樣的感覺。”
趙政眨了眨眼,忽然笑了,他真的比皇帝陛下幸運很多啊,現在的他有皇帝陛下,而皇帝陛下當年隻有自己一個人:“陛下,我試過了,可是哭不出來。”
嬴政的心情随着趙政的言語而逐漸明朗了起來,在這一刻他明白了他的喜歡是哪種喜歡,無關乎身體的感同身受、情緒的共鳴,哪怕沒有這些,他也會因為趙政的難過而難過、愉悅而愉悅,這種心情或許會包含對另一個自己的憐惜,但更多的是因為詩裡所描寫、世人所歌頌的愛,是男女之情的那種愛,是越人對鄂君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但等現在意識到的時候這種感情不說濃烈但也輕易放不下了。
原來那個世人眼中冰冷無情的始皇帝也會喜歡上一個人,可他喜歡上的是另一個自己,一切又仿佛理所當然了起來。
嬴政松開了懷抱,他面對着趙政告訴對方:“趙太後就在雍城,接下來的事如果你不願面對,那麼我替你走。”
趙政立時拒絕了對方的建議:“不,我的路我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