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偏城郊的一間茅屋内,一位身着布衣的少年青絲用木簪束起,懶散地坐在席上,長袖绾起,左手手肘支撐在書案上,手掌支撐着下颚,右手執筆偶爾在竹簡上寫寫畫畫,琉璃色的眼眸帶着些漫不經心的懶散。
突兀的敲門聲響起,是一個稚嫩清淺的女聲:“夫君,有客來訪。”
思緒驟然被打斷,少年擱下筆起身穿了鞋,行至門前打開房門,木門剛拉開一點縫隙,少年同他的妻子說着話:“我在鹹陽哪有什麼客人,是不是找錯人了,舒窈,我昨日教你的詩可會背了……”
木門發出喑啞吱嘎的聲響,随着房門的打開,少年的聲音戛然而止,連那溫和的表情都變得冷硬了起來,他握了握妻子的手告訴對方:“舒窈,你先回房。”
被喚作舒窈的女子看了眼她的夫君,又看了眼來客,瞧出了幾分端倪遂答應了句:“好。”
她才走出去幾步,又轉身問客人:“這位公子可要留下來用飯?”
少年冷笑一聲,看着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雙方對視着分寸不讓,是那樣的劍拔弩張,他告訴舒窈:“你回去休息,他金枝玉葉,哪裡看得起我們家的粗茶淡飯。”
舒窈瞧了眼客人的穿着打扮異常華貴,那通身的氣質更是不俗,的确是有如雲泥,但其實她夫君的來曆……
她從未問過,但隐約也猜得出夫君絕非尋常百姓,猶豫間又是一禮:“那妾就先告退了。”
“甘羅。”趙政見對方橫在門口沒有絲毫待客之道的模樣就惱了,“是寡人看不起你的粗茶淡飯,還是你不想留寡人用飯?”
嬴政感覺得到這具身體加劇的心跳和上湧的熱血,才一見面就還沒說上兩句話,就鬧得臉紅脖子粗的,說到底是誰也拉不下這個臉來:“好好說話,否則我就用你的身體給甘羅跪下道歉,順便再說上一句‘對不起,寡人錯了’。”
“你……”趙政怎麼可能丢得起這個人,他給誰跪下都行,絕不能給甘羅跪下,當即氣得腦袋冒煙了,“寡人就不信以皇帝陛下的驕傲幹得出這種事。”
嬴政不可置否:“那朕也沒想過秦王能幹出自己下死手掐自己的事,”
由于不能接受陛下所言,趙政收斂了兩分情緒,但在心中仍是不滿的同陛下碎碎念:寡人又沒做錯什麼,憑什麼要寡人給他道歉……
甘羅懶散地倚在門框上,他沒有再看趙政,那一句話包含了千般情緒:“二者兼有吧。”
趙政張了張口,少年人學不會低頭,他不知道該怎麼同甘羅正常說話,于是隻能将任務托付給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你不是要找他幫忙嗎?你來。”
在交付身體控制權的時候,趙政着急忙慌地補充了句:“不準道歉,不準給他跪下!”
“知道了,王上。”嬴政不禁莞爾,他怎麼可能真的做出這樣的事,少年趙政處事上不夠果決狠厲,可在某些方面卻又異常的執拗倔強,他都快忘了怎麼同甘羅鬧到這樣的地步的,隻能說不愧是少年人嗎?
如今的甘羅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于嬴政而言是故人,也算是晚輩:“不請朕進去坐坐嗎?”
聽及此言,甘羅看向嬴政的目光訝然,猶豫間讓出了能進門的空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嬴政兀自進到屋内,脫了鞋坐在了席上,并未答話而是反問道:“那你呢?什麼時候成婚的?成婚了還分房睡?”
“我不像秦王,後宮佳麗衆多。”甘羅言語間似有譏諷,“她年歲尚小,這姑娘命苦,當初不過是心有不忍便收留了她。
可孤男寡女住在一處總會有流言蜚語,也就這樣做個伴。”
“可朕瞧你的樣子可不像是不喜歡她的樣子。”嬴政并不理會他的譏諷,而是問他,“她是哪家的女子?
聽你方才所言,你還教她詩書?”
趙政卻氣惱不已,在其餘的事情上那般狠厲果決的皇帝陛下在甘羅面前竟這般好脾氣。
嬴政卻告訴趙政:“倒不如說你們這個年紀鬧成這般也正常。
君子和而不同,到了朕這個年紀再看那些事,其實都算是小事。”
趙政這下更惱了:“你不要忘了寡人做過的,你也曾做過,到了老了後悔了再來向寡人說教?”
“是,朕是後悔了,如果甘羅不重要的話,你為何這般生氣?這般放不下?”嬴政反問,“‘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可人生也不過短短數十載,與天地相比不過須臾一瞬,又是何必?
朕可以拉下臉來去請這世間的任何一位大能來為朕的大秦效力,但朕在甘羅面前卻拉不下這個臉。
為什麼?”
趙政怔怔不知所言:是啊,為什麼呢?
“以草民如今的身份又如何娶得起王公之女,而王公之女又怎會不通詩書?
不過是普通百姓人家的女子而已。”甘羅明明是個口舌如簧的說客,可在趙政面前最不會的就是弄虛作假,他要麼不說,要說的自然是句句屬實。
甘羅本就并非秦國人,在秦國可謂是舉目無親,他十二歲上被拜為上卿,何等的風光無限?又有多少人的拉攏逢迎?
少年天資聰穎,可到底年紀尚輕,又初入官場,不懂得那些彎彎繞繞,固執地堅持着自己的政見與理想。
他的仕途并非世人眼中的那樣平順,而秦王與他的年齡相仿,二人都有着極大的野望,他們很快地成為了摯友。
可這世上君主都是孤家寡人,是不能有朋友的。
他們很快因為彼此的思想和政見的不同鬧得不可開交,趙政以秦王的身份向甘羅施壓,而甘羅拒不妥協向秦王說出了最惡毒的言語。
于是甘羅甯願斷送了自己的仕途也要辭官,他不願再為秦王效力,哪怕條件是他不能再仕于其餘六國。
他是在辭官一年後遇見的舒窈,平民百姓并無姓氏,而當時舒窈的名字更為随意,名喚四女,因為她是她們家的第四個女兒,前三個不是嫁出去了就是夭折了。
舒窈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就要被她父親嫁給隔壁四五十歲的鳏夫,給七八個孩子當後娘,可那些孩子比她的年紀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