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沐浴在暖色的斜陽黃昏之中,是這天底下最富貴的去處引人向往。
章台宮中,
一位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跽坐在案前批閱奏章。
殿中空曠得總顯冰冷,婢子内侍們侍候在側,随時等候着少年的傳喚。
少年身着一襲素色玄衣,手執的羊毫筆上沾了點朱砂的鮮紅,視線看似落在竹簡上卻是有幾分空洞:
“朕不止想要親政,想要如秦穆公一般帶領大秦走向興盛,朕想要的是四海統一,天下太平。
阿政,朕在趙國為質時東躲西藏被百般欺淩,也看遍了人生百态,自九歲歸秦,第一次跪在殿前時便知曉朕要得到那個位置。
朕幼時有一玩伴,名曰燕丹,彼時趙強而秦弱,朕與他同在趙國為質,境遇不同,志向也不盡相同,他想要如楚莊王一般帶領楚國走向興盛在七國之中立足,而朕想要的是這天下。
如此,便已是難得的朋友。
朕說過數次,朕即是後來的你,朕了解曆史的走向,能更好更快地實現你我的宏圖。
既然你我都無法将對方驅逐出這具身體,合作便是必然的。”
趙政胸中一顫,簡短的幾句話,卻沒有人比對方再了解自己了。
此人聲稱他也是嬴政,是幾十年後來的,于一月前占據了這具軀體,卻并不完全。
晝夜交替之間,他們對身體的控制權也同樣交替,而日出與黃昏前後的四個時辰,他們則同時出現在這個身體裡。
這軀殼之中仿若還有一天地,趙政瞧得見他,而他同樣也瞧得見自己。
他們的相貌别無二緻,即便是雙生子也做不到如此。
而不同的是,對方的舉止神情談吐卻比自己要來的成熟穩重。
子不語怪力亂神。
而他身上卻發生了如此奇異的事情,既不敢為外人道,又怕對方将自己的軀體奪了去,霸業未成又如何甘心?
趙政想将其驅逐出這具身體,而對方也同樣這樣想的,他們各自請了方士進這鹹陽宮,然則二人皆心知肚明這方士不過是妖言惑衆、蠱惑民心之人,又豈會真的有法子?
不過是将人請進來殺之而已。
他們奈何對方不得,如此過了月餘便到了今時今日。
趙政看着眼前的“自己”沉吟了片刻道:“你既說你是後來的寡人,那你說到那時寡人是否平定四海?”
若非無可奈何,嬴政又豈會與年幼時期的自己合作,這個王上,這個皇帝由他來當才能更好的帶領大秦走向千秋萬世。
嬴政微微颔首,已然知道趙政接下來想說什麼:“你想說既如此那寡人為何要同你合作,便是沒有你寡人也可實現宏圖。
那你可知朕為何會來到幾十年前?
朕瞧見了秦二世而亡,彼時煙塵四起民不聊生。
阿政,你需要朕。”
嬴政的聲音不容置喙,目光平淡卻自有一股迫人的氣勢,他并非在商量,而是在要求,若拒不合作隻怕是重蹈覆轍。
趙政畢竟十餘歲的年紀,情緒還沒有掩藏的這樣好,眼中劃過一絲猶疑,隻那麼一瞬而後又斂了起來目光銳利地看着對方:“你既說你是以後的寡人,那彼時的大秦是怎樣的?”
嬴政答曰:“法之天下,儒之教化。”
不過是十餘歲的自己,并不需要耗心費神地去窺探便知曉對方想的什麼,隻是說着自己的話:“自商君起,朕之大秦便法制嚴明。
諸子百家卻是各有所長,各有其弊端。
扶蘇為朕之長子,亦是朕最寄予厚望的一個孩子。
仁政打不了天下卻可以守天下,如今大争之世,施行仁政卻無異于揚湯止沸。
朕平定四海,而在朕百年後未完成的事便由扶蘇來完成。
這也是為何秦國推崇法家,而朕卻讓淳于越讓教導扶蘇的理由。”
這個空間逼仄,長寬不過丈餘而已,二人對坐着高談闊論,心中彼此提防魂體又施展不開,一番試探下來,趙政已是累極:“那為何……二世而亡?”
嬴政那難以窺探的眼中閃過一絲哀恸之色,像是一根細微的針紮入趙政的心口,是一瞬間的刺痛,那不是秦王政該有的神色,更不是幾十年後的天子該有的神色。
身為一國公子自出生起便在他國為質,個中辛酸艱苦,自十三歲即位因為年幼權勢便掌握在呂不韋趙姬手中多年,連婚事都不能自主。
便是如此,依舊十餘歲的趙政依舊認為,哪怕隻有一絲希望,那一絲希望也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自己生來便肩負責任,亦是天命所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