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泡泡表面流過七彩的陽光,飄到濃密的樹蔭下,在碰到樹葉的一瞬間炸開。
第一次穿上全套禮服的産屋敷少主坐在屋檐下的陰影中,癡癡望着庭院中的一切。
他的耳朵能聽到地面下的昆蟲和泡沫破裂,眼睛可以看到高空之上的雲絲翻湧,侍從疾步走過慢得像是定格動畫。連光都似乎有了形狀,可以被他輕易捕捉到運行的軌迹。
但偏偏無法觸摸。
每天,他都要将自己往後挪一些,離窗子和陽光遠一點,再遠一點。
曾經可以透過窗子感受的溫暖,随着他身體的“好轉”漸漸變成不能直視的存在。
他能夠就着月光在漆黑的房間中閱讀,卻不能走到陽光下摘一葉枯草。
血液鼓噪,心髒搏動,越來越健壯的身體,卻将他牢牢束縛在了陰影之中。
有身上沾染血迹的侍從快步走來,溫馴地跪在他的面前。
“找到了嗎?”
“大人,屬下無能。侍女一家已經受不住刑法盡數斷氣,但是依舊沒有人直到他家的幼子去了哪裡。
沒能發現醫師為您診治的記錄。大概......大概真的被燒盡了......”
還燃燒着的香爐重重砸到侍從身上,火星險些引燃他的衣衫,血從束起的頭發中殷出來,和亡者的血迹混在一起,好大一片。
“繼續找。大路也好小路也罷,任何來往行人,都要接受盤問!”
“是!”
這座院子一牆之隔的地方正彙聚着府中過半的人。他們被吩咐用手一點一點清理一棟被燒化的房屋。
這曾經是開辟給藥師的院落。他死狀凄慘的屍體自然是不能被發現的。葬身火海曾經是一個不錯的暴斃原因。醫術和藥材都是那麼易燃,院中的藥爐又是晝夜點着的。
而現在,廢墟的四周圍着層層疊疊的帳幔擋風。人們口鼻處都裹着厚厚的布料。一旦發現任何帶有字迹的殘燼,便要用紙筆描下上面的字迹。
炎熱的天氣下,很多人因無法呼吸中暑,但沒人敢停下手中的工作。
醫生的藥在他死去的第二天見效了。那場掩蓋他死因的大火還未熄滅,那個兇手和幸運兒便哭喊着撲進火中,試圖将燒成焦炭的屍體搶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被親手殺害救命恩人這件事刺激到,逐漸病愈的患者有了一個新的毛病:害怕被灼燒。
連熱烈些的陽光都讓他害怕暴怒。是想起那熊熊烈火嗎?還是在烈焰之後看到了枉死的靈魂?
【報應啊。】
有人這樣想着。
醫師死前剛剛收下的小徒弟一家慘遭無妄之災。除了那個被醫師派出去買藥的男孩,侍女一家都被暴怒的主人處死。
【果然,病愈的惡徒依舊是惡徒。】
面色蠟黃,嚴重布滿血絲的管家顫抖着奉上一沓紙張,旁邊是藥方、書籍的殘片和烤得焦脆的藥渣。
醫師最後熬煮的那份湯劑,因為砂鍋中有充足的水分而保留了下來。
苦澀的藥味混合着血腥氣,在嗅覺擴大了無數倍的人聞來猶如生化武器。
但想變得更加強健的患者忍住了脾氣,伸手翻動燒裂的砂鍋和字迹淩亂的筆記。
一雙皮膚細膩的手握住了他冰涼的手腕,随即他整個人被人攬入懷中。
“我可憐的孩子!你終于好起來了嗎?”
緊緊抱着他的是他的母親,産屋敷家主名義上的夫人。
他厭惡這樣的親密,伸手想将人推開,但一股燒心催肺的饑渴感打斷了他的動作。他順着來人的力道将臉埋到對方肩頭,驚訝地聞到一股充滿力量的血肉味道。
【好香啊。】
沉迷于食欲是不風雅的,何況在他有限的人生當中,根本不曾好好吃過一頓飯。
那一瞬間,他好似和一位老饕共感。
肉是嫩的,血是燙的。牙齒擠壓油脂時會爆出的香氣,和内髒脆嫩的口感,鮮活得像不可思議。
【旺盛的生命力,會随着血肉流進我的身體,很滋補。】
血液沖刷着鼓膜,齒根癢癢的。
女人毫無所覺地落淚,口中興奮道:
“我的孩子,你終于好起來了。母親這就重新為你求娶神官家的女兒。
你的醫師說過,娶一位身負靈力的女孩,對你身體有益。
本來我以為他是胡言亂語。但既然他能治好你,這種事情我們不妨聽他的......”
聽着母親的話,他諷刺一笑。
這些問診時候說的話,母親竟然如此清楚。看來這座宅院中的所有事情,都在對方監控之下。
但自己病得要死的時候對方沒來;醫師死的時候對方沒有反應;映紅了夜空的大火沒有讓她來訓斥自己;她甚至耐住性子等自己連續多日能夠起身了,才跑過來上演這一幕。
而且第一件事就是讓自己娶妻生子。
這樣想着,他美麗如碎櫻的眼睛彎起虛假的笑意,冰涼的手回握住對方:“母親,為我高興吧。我想舉辦為您舉辦一場宴會,來安慰您這些年的辛勞擔憂。可以嗎?”
面容依舊蒼白的人,恢複了活力之後,看上去是純然的脆弱之美。他的雙眼那樣誠摯,他的外表那樣憂郁,怎麼會有人能夠拒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