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以後,我也說不上他有什麼變化,反正就是,更活泛一些了吧,都會主動逗人了”
許凡想起江言給自己唱過的歌,方才恍然想到那句名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終于相信江言那天在電話裡說的話,但為時已晚。
“高考那年,江姨病情複發很嚴重,江言有段時間請假,就是因為這個,江姨恨不得替他親身上陣,讓他一定要考到哪裡去”
許凡皺眉,很多長輩都是如此,自己未能做到的事,便寄希望于下一代。
但江言應該沒有讓他母親失望。
“後來,我們大二那年夏天,回家之前,江姨自缢了”
桌面上北極貝和甜蝦刺身拼盤下的碎冰冒着絲絲寒氣,貝柱海膽天婦羅已然冷卻。
隻有剛上來的鵝肝手握還冒着熱氣,店員貼心地提醒要趁熱吃,衆人點頭,卻沒人動筷。
徐聞遠給許凡斟上柚子酒,背後隔間來了新客,不算吵嚷,輕聲說話的聲音打破這邊的沉寂,鄭然趁機說
“都過去很久了,都過去了”
許凡一發聲,就難掩顫抖的聲線,半是悲傷半是感慨地喃喃道
“我問過他幾次,他都不說要去哪裡”
徐聞遠說
“他不說,是因為那不是他想去的地方”
說完看着許凡,舉起杯
“他最想去的地方,應該是和你在一起”
許凡拿起杯子,和三人碰了碰,聲音輕得像在自言自語
“我本可以和他在一起的”
徐聞遠寬慰她說
“别這麼想,沒什麼本來不本來的,發生了的才是本來”
那年夏天,許凡的生活并不算忙碌,出門旅行,算是度過了一個幸福的假期,而彼時的江言呢?
鄭然也跟着說
“當時事發突然,但言子也不是完全沒有準備,我們畢業後的頭兩年,江姨住了幾次院……”
許凡安靜聽着,不吭聲,想也知道,他順從家人的希冀卻并沒有得到好的結果。
江言會後悔嗎?那時候還記得她嗎?會想念她嗎?
許凡對此一無所知,而眼下這些問題也再無提起的必要,她隻知道這些年來彼此始終孑然一身,又始終在擁擠的人潮裡各自孤獨。
桌上的話題小心地江言身上繞開,聊學業、工作,許凡不受控制地想起從前,江言很少參加各種學校組織的活動,認識他的人很多,他認識的人卻很少。
和人打架也是自己一個人去,難怪徐聞遠他們知道後那麼生氣,又無可奈何,正如他的決定之于許凡。
他習慣一個人面對,畢竟他最難于面對的,恰恰就是最沒人來替代他或陪伴他的,面對家人。
一瞬間許凡心中幾乎湧起一股自責,如果當年她再耐心一點,如果她再堅決一點,如果她曾義無反顧地勇敢,會不會眼下又是另一番光景?
林意看着許凡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勸道
“凡凡,我不是說江言不好,沒那麼多恰到好處完美的事,這麼多年,如果他能早點,早點把該說的話說出來,現在又是另一副樣子,但千金難買早知道”
多年未見,難得再同桌吃飯,許凡不想讓他們浪費時間來安慰自己,安慰是沒用的,聞言勉強勾起唇角
“我知道,慢慢來吧”
走出商場時,天色陰沉,烏雲直挺挺地壓向地面,像把地球作為牢籠,将每個人死死困住。
本來開來兩輛車,現在隻有沒喝酒的林意能開。
“凡凡咱倆先把他們兩個送回去,我晚上跟你一起住!”
林意把許凡推上車,上車後又有些猶豫
“鄭然,要不然你跟聞遠打車回去吧,或者叫個代駕?我懶得開來開去”
徐聞遠:“……我持保留意見”
鄭然:“我反對!”
林意看向許凡征求答案,許凡
“我保持中立”
比分持平,上車容易下車難,林意總不能給後排的兩個大男人推下去,隻能無奈地發動車子。
好在他們已經不住在從前的學區房,倒是免了許凡觸景傷情,林意平等地把兩人放在各自的路口,問道
“咱們回酒店?還是再逛逛?”
許凡沉吟片刻,這裡離江邊不遠,邊說
“去江邊吧”
“好嘞”
林意二話不說,立刻驅車離去,抵達目的地後找個地方停好車子,跟許凡晃到江邊。
遼闊的江面覆蓋着積雪,往來遊客仍然很多。
賣氣球的阿姨這麼冷的天還沒下班,許凡付錢買了兩個,自己和林意一人拿一個。
“你和鄭然,準備什麼時候結婚?到時候給你包個大紅包”
林意擺擺手
“紅包先幫我存起來,結婚遙遙無期,别到時候通脹再把我的紅包貶值咯”
許凡由衷地和林意對視一眼,俱是哈哈大笑。
拿着氣球走下石階,兩人沿着路往橋頭走,林意煞有介事道
“夏天會有人在江裡洗澡哦”
許凡大駭
“真假的?”
林意:“當然是真的”
不過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早年間依山傍水的,吃喝拉撒都靠着附近的山河,不過是年代變了。
許凡沒在這個問題上糾結
“盈盈呢?還在這嗎?”
林意笑道
“在外地呢,真奇怪,我們在外地上學的回來了,她在本地上學的又走了”
許凡笑笑,橋墩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許凡站定腳步,驚喜道
“它還在!”
說完指着那個塗鴉給林意看,林意了然地點頭
“你也看見過?我還是去年才看見它”
許凡:“高三那年寒假就看見了,我還和我朋友說,不知道幾年以後還在不在,結果這麼多年,也沒有回來過”
林意:“這有什麼的?你家人都不在這邊,回來幹嘛?”
許凡不動聲色地接受林意的善意,拉着她走回去。
她隻是想來看看是不是有什麼,還沒有變化。
其實看似不變的東西很多,百年老街,輝煌的教堂,夏秋奔湧秋冬冰封的江,甚至是不知名街道上的某棵樹,看起來都一如從前,仿佛生來就是這副模樣。
但不是,人不會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從來就沒有同一條河流。
到酒店後,已是午夜。
兩人沖過澡後,林意陪她聊了一會兒才離開,去隔壁房間休息,明日都要早起。
濃雲積聚,今晚的夜空沒有星光和皎月,紗簾隻遮住城市的夜景,并沒把光亮完全阻隔。
許凡安靜躺在床上,純白被子下伸出左手,在微光下屈起手指又伸展開來,兩日的奔波讓她有些疲憊,精神卻很亢奮地睡不着。
隻不住地在微光中凝神看向自己枕邊的黑發,或者修長纖細的手指,眼前逐漸變成一片暈眩的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