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夜風襲來,險些将火燭吹滅。
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昏暗中,溫稚京睜開酸澀的眼眸。
她小心撐起酸痛的身子,青絲随着她的動作從斑駁的後背滑落,露出一截瑩白的玉肩。
寒意驟然襲來,她忍不住縮了縮肩膀,身下傳來的不适感讓她難受得蹙起眉心,手掌在小腹上輕輕揉了揉。
緩過來後,溫稚京垂眸看向身側熟睡的青年,眸色晦暗不明,良久,才試探般喚了聲:“李殷?”
回答她的隻有帳外呼嘯的寒風。
她又叫了幾遍,李殷依舊毫無反應,溫稚京暗暗松了口氣,不再遲疑,擁着被褥輕手輕腳爬到床尾,在一堆淩亂的衣裳中小心翻找着,似乎在找什麼。
須臾,她從衣物裡翻出一塊玉佩。
那是一枚重環玉佩,内環透雕一隻展翅雄鷹,雄鷹目光如炬,彎鈎般的利爪刺穿内環,穩穩落在外環之上,四周祥雲環繞。
銳利逼人,如同此玉佩之主。
這是李殷随身的玉佩,她曾見他佩戴過許多次。
既然要離開這裡,硬闖必然是闖不出去的,為今之計,便是要留一些有用的東西,以備不時之需。
溫稚京将玉佩藏到隐蔽之處,又輕手輕腳爬了回來,期間還時刻注意着李殷的反應,一顆心緊張得仿佛下一瞬就要跳出來似的。
她掀開褥子,正要将身子重新塞回被窩裡。
榻上之人一動,溫稚京頓時僵住。
隻見腰間橫過一條有力的手臂,将她的腰肢勾住,溫稚京還未反應過來,柔軟的身子便跌入有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
青年夾雜着睡意的嗓音貼着耳畔,沙啞不已,似乎還未完全清醒過來,低聲問:“怎麼不睡?”
“渴了。”她随口敷衍。
李殷垂眸看她,隻見花瓣似的唇沾了些花露,在燭光中熠熠生輝。
堪堪平息的□□,竟隐隐有卷土重來之勢。
顧及她身子孱弱,他壓下心頭欲念,隻在那片唇上輕輕啄了下,低笑一聲:“什麼茶,這般甜?”
溫稚京将側臉埋在他胸膛上,悶悶道:“隻是普通的水罷了。”
青年似乎笑了一下,胸腔震得她臉頰有些發麻,心也不知不覺跳得快了些,手心漸漸沁出薄汗,羽睫不安地輕顫着。
李殷莫不是察覺出什麼了?
好在那人意識尚未全然清醒,他并未細想,隻将她抱得更緊。
兩人相擁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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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是那次出過一次營帳,又或許是李殷暗中下了命令,溫稚京再次走出帳外時,外面的守衛瞧見了,卻并不攔她。
想來他也覺得,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與其關着她,兩人鬥得兩敗俱傷,倒不如給她點甜頭,彼此也好相處些。
清晨的日光還不算很刺眼。
她孤身站在帳外,單薄的身子與這充斥着野蠻和粗魯的軍營有些格格不入。
溫稚京眯着眼望向那輪煞白的幽陽,眸中不由得流露出幾分向往,那黯淡的眼眸漸漸聚起微弱的光芒。
她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玉佩。
所幸袖子寬厚,她的動作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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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不遠處,夏志收回視線,看向前面長身玉立的青年:“查清楚了,司徒明的人就在西北角,此刻離大營約五裡地,我們放出的消息,果然将他引了過來。”
涼風漸起,将青年的長發吹拂得淩亂不堪,幽潭似的眸靜靜凝着不遠處那道單薄倩影。
公主失蹤,周國早已派人暗中尋找多時。
隻是司徒明,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蠢一些,找了大半個月,依舊沒有找到她。
他隻好暗中推一把。
司徒明想來送死,正合他意。
所以,在溫稚京提出要出營帳散心之時,他并未阻止,甚至有意縱容,任由她在營地暴露行蹤。
為的便是讓司徒明的人看到她,将消息帶回去。
他閉上眼,即将功成的興奮,讓他雙手有些難以遏制的顫抖。
夏志低頭看向青年腰間。
那處空蕩蕩的,常佩戴的獵鷹祥雲重環青白玉佩此刻不知所蹤,他卻仿若未覺。
……
自晨間起來,溫稚京便覺得身子酸痛得不行,出去待了一會兒,便受不住,回營帳裡坐着了。
約莫晌午十分,将軍營那邊傳來消息,說李殷忙于公務,就不陪她一道用午飯了。
溫稚京面上應了,心底卻不由得升起一絲怪異。
且不說他們已經和離,她如今是他囚在軍營裡的禁|脔,他要不要同她一起用飯,何時用……何須知會她?
這般事事報備,像在維持某種和諧的假象。
心底的惡心再次湧了上來,她有些壓制不住,攥着袖子捂住嘴巴。
溫稚京靜靜看着小兵走出去,簾子落下,才将視線收回。
李殷怕她在這裡悶壞了,知道她從前愛看話本,還“好心”替她尋了些話本打發時間。
她百無聊賴翻着書頁,沒多久,簾子再次被人挑開,隻見一個小兵提着食盒走來。
溫稚京疑惑看着那個低着頭的小兵,腦海裡不由得浮現出那件被她壓在心底不願再想起的舊事。
怕舊事重演,她不敢再在小兵身上過多停留,隻冷淡地問了句:“今日怎麼是你來送飯,雲竹呢?”
那小兵低着頭不回答,将食盒擱在桌案上,才恭敬朝她行了一禮。
用隻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喚一聲。
“主人。”
話音剛落。
那張被指腹緊捏着的書頁,蓦然被指尖刺破!
李殷還在處理公務,便聽底下人來報,說那位今日胃口很好,幾乎将所有的菜都試了一遍。
眉宇間的寒霜似乎融化了些,他唇角含笑,輕輕揮手讓人退下。
夏志從外面走進來,疑惑看着退出去的士兵:“主上何事這般高興?”
李殷垂眸低笑,隻道一句。
“魚上鈎了。”
是夜。
李殷再次一身白衣走進來時,溫稚京不由得繃直了背。
見她神情有些不自然,青年佯裝不知,隻過來牽住她的手,低聲問:“身子還是不舒服?”
低沉的嗓音将她的思緒拉回了昨夜,溫稚京的耳根漸漸被燒紅了,她蓦地抽回手,搖了搖頭。
食盒被打開,依舊是她愛吃的幾樣菜。
那盛京來的廚子也是鉚足了勁的讨好李殷,将自己畢生所學都展示出來。
溫稚京一面低頭吃着菜,餘光卻時刻注意着李殷的動靜。
李殷亦時刻關注着她。
黑眸在昏暗的燭光裡忽明忽暗。
兩人心思各異。
“溫稚京。”他忽然輕聲喚她。
溫稚京夾菜的手一頓,隻是須臾便恢複如常,她故作輕松問:“怎麼了?”
李殷已經放下筷子,偏過頭認真看她:“若有一日,我與司徒明之間,你隻能選一個,你會選誰?”
這個問題似曾相識。
——若有一日,我與溫翁玉水火不容,你會選誰。
很久之前,他也曾這般問過她,隻不過這一次的對象變成了司徒明。
她恍惚回想,原來那時,李殷便已有謀反之意了麼……
可她竟絲毫未曾察覺。
溫稚京沒有看他,隻低聲道:“司徒明如同我阿兄,這個答案,我曾給過你的。”
青年微怔,随即輕笑。
溫稚京扭頭看他,亦是認真地凝着他鋒利冷冽的眉眼,鄭重反問:“那你呢?”
李殷一怔:“什麼?”
溫稚京:“你曾說,要與我阿兄和睦相處,如今可還算數?”
李殷溫柔望着她的眼眸,良久,卻隻輕笑一聲。
“溫稚京,我别無選擇。”
似無奈。
卻又勢在必得。
溫稚京惱了:“你究竟有什麼苦衷,一定犯做這等謀逆的大罪?!”
見他沉默,她緊追不放,“甯州。”
青年眸光微動,溫稚京便知自己猜對了,“是他們逼迫你,對不對?”
那日她與他在甯州城外分别,卻遇見打着前朝旗号的一夥人拉着不知哪來的糧食,拉攏民心。
為了安撫難民和調查那批糧食,她迫不得已答應他留在甯州。
如今看來,定是前朝餘孽抓住了李殷什麼把柄,脅迫他,逼他犯下謀逆大罪!
她黛眉緊蹙,不死心地勸說,“你與他們一道,無疑是與虎謀皮,若事成,這功名利祿得來不正,你會被千夫所指萬民唾罵,若是失敗,你便是亂臣賊子,屆時,哪怕是我,也難救你!”
青年擒着笑看她:“公主怎知,我一定失敗?”
勸說不行,溫稚京隻好放軟的姿态:“就當為了我,也不行麼?”
“正因是你,才不行。”
青年認真望着她,一字一句道。
當日公主府之事,他已經查清楚了。
是孟晴做的手腳。
利用溫稚京出門買荸荠糕的間隙,僞造司徒明的字迹寫了一張字條,利用街道上嬉鬧的孩童,趁機将東西塞到溫稚京的腰間嫁禍于她。
她們本打算當他中毒後,派另一夥人接應他回西境,再将溫稚京困在盛京,誘使齊國提出和親。
隻是他們沒想到,他會将她也擄來。
孟晴沒有膽量再此忤逆他,能下此決策的……
唯有那人。
甚至陪伴他多年的書童夏志,也隻能聽命于她。
他們已經将主意打到她身上了,如今,唯有他真正掌權,他才能真正護她周全。
除此之外,别無他法。
好說歹說,依舊不能打消他的賊心,溫稚京氣得不再搭理他。
兩人陷入一陣僵持。
不知過了多久,李殷輕咳一聲,像是被飯菜嗆了一下,緊接着一陣悶咳聲傳來。
俊容被劇烈的咳嗽憋得通紅,他緩了幾分,抽空朝溫稚京的方向看去,低聲說:“替我倒杯水。”
溫稚京低垂着頭,聞言,隻擡眸看了他一眼,順手提過一旁的茶壺,替他倒了杯水遞過去。
青年捏着杯沿的手微微用力,清晰的指骨在燭光下泛着薄紅,他又擡眸看了身側之人一眼,唇邊無聲勾起一絲弧度。
那笑意太淺,轉瞬即逝。
他忽然又問:“溫稚京,你還愛我麼?”
溫稚京低着頭不說話。
青年自嘲一笑,終是仰頭,将那杯微涼的茶水一飲而盡!
溫稚京時刻用餘光關注着他,見他将茶水飲盡,袖擺中被她緊掐着的手指也松開了。
她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氣,心底多了幾分不可名狀的輕快。
隻是,那輕快之下,仿佛又藏了些别的東西。
今夜過後,她與他便是兩路人了。
或許再見之時,他會因意圖謀反而被押上斷頭台。
是她,親手,将他推向了深淵。
心底驟然蔓延開陣陣苦澀,眼圈漸漸紅了,她低着頭,盡可能不讓李殷察覺她的異樣,隻一昧埋頭吃飯。
燭淚才在桌案聚起一小灘,身側便傳來一道重物倒下的聲音……
李殷原本閉目扶額,但耐不住身體裡一遍遍傳來的困意。
不過幾息便撐不住了。
他倒下的瞬間,溫稚京也放下了碗筷,動作小心地扶着他放倒在榻上。
她站在床邊,靜靜望着這張安靜的睡顔,心口的酸澀似乎湧到喉嚨裡,連呼吸仿佛都帶着一陣苦意。
“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她緩緩俯身,在那片溫涼的唇瓣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像在做一場盛大的離别,唇瓣相觸,卻不帶一絲欲念。
唯有珍重。
若李殷迷途知返,她定會向阿爹懇求,饒他一命,自此,做個真正的清閑琴師。
若他執意謀反……
她移開唇,低垂的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俊容上,隐晦不明。
良久,終是冷漠轉身出了營帳。
接應她的人早已将一切準備好。
溫稚京拿着玉佩,瞅準巡邏換班的間隙,從西北角逃了出去。
夜色濃郁。
寒風卷起塵沙漫天,險些迷了眼。
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溫稚京被紫珍扶着,擡眸便見司徒明一襲白衣,縱馬而來。
“稚京!”
溫稚京踉跄上前:“明哥哥!”
司徒明眼疾手快扶住她,将她抱上馬:“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路上說!”
一行人騎着馬,迅速北上。
隻是溫稚卻不知。
在她離開營帳的瞬間,床榻上安睡的青年蓦地睜開眼,緩緩坐起身,曳地雪袍從榻邊重重垂落,堆疊在腳邊。
暗處的夏志見溫稚京離開,頓時鑽入帳中。
“主上!”
青年眉眼間的溫情已然褪去,幽潭似的黑眸裡隻剩下無盡的冷。
襯着銳利的眼眸,宛如雪夜裡的狼王,隻一眼,威壓便撲面而來。
他撇了眼那隻倒在桌案上的杯盞,淡淡道:“如今皇帝病危,她一定會回盛京,司徒明帶着她跑不遠,帶上三千精銳,與我一道,截殺司徒明!”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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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了不遠,溫稚京臉色蒼白得不行,司徒明擔心她,隻好中途找了個隐蔽的地方休息。
這裡草木蔭蔽,是個很好的藏身之所。
此地離盛京還有上百裡,急不得。
司徒明出去找水,留紫珍守在旁邊,四周皆是她的暗衛。
顧不得身子不适,溫稚京迫不及待地抓着紫珍的手問:“如今盛京如何了,我聽說齊國要我和親,我失蹤這些時日,齊國可有為難阿爹?”
紫珍欲言又止,把溫稚京又急出了一陣薄汗。
紫珍隻好反握住她的手,試探道:“公主先答應奴婢,無論奴婢說什麼,公主都要穩住心神。”
溫稚京的心沉入谷底,她急促地喘了幾口氣,握緊拳頭。
“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