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機眸色染上幾分辨認不清的情緒。
“我不太清楚。不過我可以确定,少主不會要你的命。”
他倒是終于說了句不含糊的話。
至于信不信就要看她了,見三七沒甚反應,牽機心知有些事其實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少主的意思是……你先答應進紫神龛,不要讓宮主再起疑心……”
前幾日宮主聽聞三七傷漸好,興緻盎然地當着所有長老掌事的面說讓三七入紫神龛修習色殺。
一番話像是遂了隳柔的意,如今看來又不知是否真的如意了。有時隳柔總有種被這老不死的不放在眼裡、随意戲弄的感覺。
牽機死死盯着她,想從她臉上捕捉到任何恐懼或不堪或抵觸的神情,結果是枉然。
宮主知道或不知道三七暗地裡與隳柔聯系,如今這道命令下來,無疑是在為兩人的聯結推波助瀾,或許他是想用自己牽制紫神龛、牽制隳柔?
可一直到現在,宮主都沒有單獨給她傳過信。
她是宮主的人,現下又暗中倒戈投靠少宮主,而這紫神龛,眼看是要進去蹚一蹚了。
“可以。”
“……令人驚訝,你的确……”三七面上平靜無波,就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她果真是世上最狠心的人。
有一身橫貫武林的本事卻還是要委身受辱,她怎麼做得到心甘情願四個字。
好似惋惜錯愕等情緒隻會出現在旁人身上,他平白提起,“聽說狼戾國那狗屁王子頭被人割了下來,怎麼看着這麼像你的手筆。”是想故意刺激她。
三七思索的眸子瞬時一凝,“你也學會拐彎抹角了,真讓人讨厭。”
牽機心想到底誰最喜歡拐彎抹角,“敵國主将身死,阙西全線軍心大盛,想來至多明年秋至就能聽到朝廷勝利的号角了,你說,李近雪會得什麼封賞。”
明明說的是可喜可賀之事,他面上明晃晃的遺憾簡直刺眼,“本來就是炙手可熱的新貴,如今更是勢不可擋,你說下次再見,他在明我們在暗,”這遺憾在三七看來不過是牽機對她的諷刺,“他若封了高官,咱們是叫他大人還是啐他從前是個鬼域司小喽啰?”
這話讓她莫名不舒服,她隻當沒聽見一言不發。
不好受吧?屢屢推開心熱之人也隻有她做得出來。
也隻有這樣的她,才會讓人老是記挂,他有種預感,李近雪會回來找她。
牽機也跟着沉默了半晌,“你知道嗎,在乎一個人是藏不住的,就算你是三七又怎樣,”他撐了下膝蓋站起身離開,還是要拿話刺她,“不過我理解你,一個殺人機器怎麼會有感情呢。”
人總是這樣,明明心軟得不成樣子,還是要豎起尖刺。
左手手指動了動,無力的感覺席卷全身……三七深吸一口氣,将左手放到桌面上,看上去恢複得和從前并無不同,可小臂時常傳來的鈍痛昭示着這不是一隻健全的左手。
房内早已沒有聲響,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屋子裡隻有些許月光,三七才慢慢起身,翻出深藏的化冰。
暗夜無聲,沒人發現她額角滲出的冷汗、急促的呼吸和顫抖的手指。
七絕刀,是刀,是刀法,也是人。
想要再次拿起化冰卻是徒勞,三七背脊顯出佝偻之态靠在牆邊,癫狂地用左手握住化冰,雪光在漆黑的室内劃出一道道短光,她在不停試着,卻連七絕刀第一式都使不出來,小臂的鈍痛迫使化冰脫手“哐當”一聲砸在腳邊。
指尖的淤血無比刺眼。
快速扇動的眼睫下是眼眶裡的水光,在黑夜裡顯得清亮無比,輕易便讓人聯想到被惡人逼到牆角蜷縮的小獸,那無措又雪亮的眸子。
“怎麼會……怎麼會……”嘴裡小聲嘟囔着,她不停地拿起化冰試着。
等到背上衣衫全被浸濕,等到她發現那是血的時候,才慢慢冷靜下來。
這座沉默的屋子,就連主人的爆發都一并淹沒在沉默裡。
她扭頭看向窗外的銀光,口中嘶啞呼出一口熱氣,還好,李近雪回去了,他本來就應該有光明錦繡的前程,他殺了狼戾國王子,還見到了日思夜想的親人和朋友……三七難得大膽了一回,她大膽地想李近雪從今往後一定不會忘了自己……好歹這個世上會有人記得自己,隻可惜沒來得及告訴他她的真名……
深藏在靈魂深處的恐懼終于現了端倪。
腦海中無數惡鬼向她亮出獠牙,她隻能喃喃着搖頭,“我不是……我不叫三七,我不是怪物……我叫宋水市,我家是汝陰宋氏,我,我……”
“别掙紮了,我們隻認識三七,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怪物!魔頭!”
“殺人機器怎麼會有心呢?你想什麼呢?”
“你才是恐懼源頭,你還怕什麼?隻有别人怕你的份!”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月色似水,好像能撫平一切傷痛實則枉然,她一個人在屋子裡,連影子都藏進了黑暗裡,三七神經質地安定下來,将化冰和去烽兩把刀擺在一起,蒼白顫抖的手指不停在兩把刀身上汲取溫度,混沌的腦海中有聲音不停地尖叫、質問,還要殺多少人才夠?要殺多少人才能停下來呢?
她感覺自己泡在溫熱的血裡,身下有無數雙手把她往下拉,惡意滿滿的辱罵聲絞滿了耳朵,任憑她如何掙紮都是徒勞,她仿佛在與身下的手角力,用盡全力都隻是堪堪浮在面上。
活着有什麼好?沒什麼好,她隻是有事沒做完,否則,她不會對這個世界有一絲一毫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