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的鐵欄将光分割成塊,低垂的眼皮微動。
三七從混沌中醒來,隻覺得頭疼欲裂,口中不自覺溢出低沉的痛吟。
“難怪當時裝啞巴,”司空玥投來似箭的一眼,“通陵客棧裡我要是知道你就是三七,你覺得你還有命跟顧折聲對上嗎……”
三七試着動了動被鐵鍊鎖住的四肢,心頭微沉,嘲諷道:“你很自信。”
這是第一次,陷入如此被動的地步,她很不高興。
她打量着這座監牢,不遠處把守的……是官兵。
司空玥将酒壺往地上一砸,反手拔出匕首捅進三七肩頭,“混賬東西!”
他酒氣濃重,近在咫尺的雙目飽含痛恨和氣憤,光線裡的飛塵漾動,三七擡起下巴與他對視,挑釁他,“捅歪了。”
三七被牆面牽出的鐵鍊牢牢捆住四肢動彈不得,無力而浴血的身軀低垂,偏偏這樣狼狽,氣質竟愈發強戾狂放。
通陵客棧裡呆頭呆腦的模樣和現在天壤之别,司空玥低聲道:“你們離魂宮的人都這麼會變臉嗎?”
三七沒搭理他。
他松開匕首,側身望向唯一透着光源的鐵窗,“我曾經走遍了那裡的每一寸土地,你可知,阙西十九州有多少百姓?我朝将士守關隘如天塹,赤血染黃沙,浴血鏖戰,誓死不退,為的就是身後百姓,可如今北三營失守,劉将軍收兵至夔州,再有一步,便是赤地千裡。你可知,其中堆了多少将士屍骨?”
司空玥:“厭離的到來如鬼魅一般毫無預兆,有好幾次,劉将軍在戰場上毒發,延誤軍機不說,險些喪命!”
三七心頭嗤笑,口中血氣濃重,“國家猶如一艘巨艦,良臣勇将便是機關零件,保得巨艦穿過風雨無虞,百姓安樂。可當今如何?貪官蠹蟲當道,權臣奸佞傾軋,成康帝分明識人不明、治世無能,你卻來問我阙西十九州百姓幾何,可笑。”
“如若不是離魂宮和狼戾國勾結,盜取關隘圖,刺殺劉将軍……”他聲音由急變緩,最後低了下去,竟無法反駁。
當朝不似前朝兵多将廣,且内亂頻頻,許多問題懸而未決,長久以來成康帝之責暴露無遺。
離魂宮所作所為不過是點燃炸藥的引子罷了。
和狼戾國勾結?三七從來不知道有這回事。
三七:“你們抓我,是為了劉牧野身上的厭離。”
司空玥探究看她,負手不語。
監牢内光線黯淡,三七一扯嘴角,“一則,離魂宮不會因為我妥協,再來,厭離無解。”
“胡說!”
“我在離魂宮多年,沒見過厭離解藥,也從沒有人解過此毒。”
“你沒見過不代表沒有。”司空玥毫不退讓,眸光強硬。
三七在對視中徐徐笑了,她蒼白幹裂的嘴唇沁出血珠,“為什麼你們都喜歡寄希望于旁人,以為能拿我換解藥,以為劉牧野沒了厭離就能打赢這一仗。”
司空玥也笑了,内心的絕望卻再次彌漫,“激怒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反正你也不敢殺我。”三七毫不退讓,輕聲道:“不是嗎?”
她死死盯着司空玥的神情,不放過一絲一毫的變化。
殺了,便沒了籌碼。
的确不能殺了三七,司空玥利落轉身,擡手拔出三七肩頭的匕首,“我可沒說全須全尾放你回去。”
大夢經年,一封天京的黃紙不期而至,原來也到了醒的時候了,他從沒有寄希望于旁人,他伸出手指擡起三七的下巴,“你說錯了,我才沒有寄希望于旁人,或許,我才是所謂的‘希望’。”
三七面上帶着血污,浸在冷白的肌膚上顯得不可侵犯,隻用碎發後平靜無波的眼神看着自己,“哐當”一聲,司空玥丢開匕首,傾身看三七的眼睛,輕柔的氣息灑在三七面上,“你知道嗎,從你一踏進通陵客棧我就注意到你了,我一直在想,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呆的人,”手指撫過她眼下的傷痕,語氣添了幾分傷感,“可你竟然來自離魂宮……不過沒關系,我可以暫時當什麼都不知道……”
三七目色閃過狼狽,促然别過頭避過親昵,語氣冷峻,“我不懂你的意思。”
司空玥動作一頓,被三七異常冷靜的語氣驚到了,反應過來後他摘了發冠,“你不愛我嗎?”
烏亮長發洩下,散了滿身,他毫不猶豫撕開自己的衣襟。
雪白膚色近在眼前。
三七臉色一瞬間變得十分難看,司空玥雙手強硬捧起三七低下的頭,見三七眉眼間流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她隻覺得喉頭發哽,嗓音不自覺顫抖,竟帶了懇求,“你若不愛我,又為何替我添上那盞燭火!”
通陵客棧裡,她倒在閣樓欄杆喝悶酒,無處施展的痛苦無論如何都無法消解,江湖夜雨急急,滔滔江水中人人都護着自己那盞燈,吞吐英雄豪氣,揮灑傲骨壯志,在她眼中是星河璀璨,雨澆不息,是那麼的酣暢淋漓,隻可惜她再也無法護住自己那盞燭火……
再次跳動的燭火意外帶來了屬于她的風月,這是她第一次知道心動的感覺。
盡管來得這樣遲,可也剛剛好。
她不假思索地以為對方有情,可他怎會用這樣冷靜的眼神看自己?
外間五步一崗,官兵腰間懸着的繡春刀無比刺目,她生着劍繭的手指就在唇邊,三七任由她扳起臉頰,“裕德公主?”
“就算厭離無解,還有我不是嗎,我去狼戾國嫁給那老國王,畢竟天朝再怎麼式微……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料想他們會見好就收,我會讓我的子民平安……”
即便沒有天京送來的聖旨,她這個遊曆江湖多年不歸的女兒也已自發踏上萬劫不複的歸程。
她手心發燙,隻想靠近尋得的最後溫熱,她語氣破碎,“我隻想在去狼戾國之前……”
三七打斷她的話,“裕德公主,你應該相信破鋒将軍,相信天朝的将士。”
“若你說一個不字,我廢了你一身武功。”
“公主似乎過分消沉。”
“求你。”
三七目光逡巡,任由她再遲鈍,也約摸看懂了幾分。
“先前還嘲諷我寄希望于劉将軍,說劉将軍沒中厭離也不一定會赢,這會兒又讓我相信他們……”她暧昧地觸碰三七染血的唇,“你果然會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