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胸前松了桎梏,被水沖散的裹胸布正松垮地堆在腰間,方才在水裡她就該察覺的,隻是腦子裡去想其他了,這才如此狼狽。
見李近雪忽然側過了頭,三七這才發現自己是非常、非常狼狽。
她沉默地背過身,快速脫下濕衣,将衣物重新歸置好。
李近雪也沉默地坐着,他能憑借聲音知道三七在做什麼,自己這時候說什麼好像都不太恰當,隻好閉嘴。
他其實是想說,衣服濕了,他可以生火烤幹,幹了再穿。
談不上他能不能接受,或是有多驚訝。
李近雪将第一次見三七到如今所有畫面再次在腦中過了一遍,說不出什麼滋味,反正不是好受的感覺。
想來想去,混沌不已,反複都隻有一句:她為何是這樣的人?
他從未設想過,讓自己心折的三七會是個女子。
怎會是女人呢?他從不輕視女子,卻莫名對三七存着異樣的滾燙。
現下這滾燙幾乎把他灼燒殆盡。
他将自己心裡由來已久的異樣感覺嚼碎了咽下去,都沒能有個好壞。
隻是衣角被他生生抓出幾個洞來。
三七撕了外衣,将化冰再次包了起來,她還是如從前的決定,将刀帶進離魂宮保管。
赤靈說的不對,這刀從來就是自己的,若她都與之不配,那麼這天下也沒人能用了。
她不會讓“化冰”就此黯淡下去,總有一日,他會再次被自己握在手中。
至于赤靈,一條命也算是保住了,她不算失約,接下來三七不打算帶上赤靈,留一匹馬給她随她來去便罷。
見地上被月光拉長的人影變淡,三七在裹刀,李近雪這才小心地回過頭。
她對待這把刀很仔細,隔着布料細細摩挲,眉眼間多了失而複得的悅然,除此就再沒其他。
李近雪靜靜待在一旁。
“看什麼?”
心頭一跳,耳根和臉頰同時燙了起來,李近雪促然狼狽别過眼。
千回百轉地說不清。
他剛剛的确一直在打量三七的臉龐和神色。
三七說的和他想的卻是不同,這才看向他,“看什麼?這是我做的鞘。”她微微擡手向李近雪展示手裡被包裹的刀。眼角眉梢劃過了一絲令人心折的傲氣與罕見的俏皮。
她以為他是在觀察自己的刀。
見李近雪耳尖紅透,三七冷了心神再沒開口。
——
一隊鬼面人步履不停肅然前進,腳下是森然煞氣,背着的蓮魄刀連角度都幾乎一模一樣,鬼面具與刀同時閃着陰冷的暗光,為首一人悍然踩破平靜水窪,待水窪恢複鏡面,映照出兩側牆上懸挂的深黑骷髅頭,又立馬被風吹皺。
當先的持煉被殿外兩名名胸刺黑蓮的鬼面伸手攔住,隔着厚重殿門隐約傳來駭人的尖利慘叫,像是隔着水面般沉悶。持煉斂下神色,身後的三七凝了凝眸。
“紫神龛的人也在裡面,你想好怎麼說了?”持煉若有所思發問,似有誘導的意味。
三七眼神微閃,不知道在觀察什麼,她看着持煉,“或許今日過後,我就解脫了呢?”
她的臉色平靜,說出的話也毫無波瀾,好像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持煉磨了磨後槽牙,僵硬地一扯嘴角,“你未必能如願。”
鬼面肅然林立,沒人再開口。
殿門終于打開,血腥的動靜頓時蜂擁撲面。
持煉一刻不停踏進去,行進間快速掃了一眼宮殿,殿内滿地屍骸,另有活着的鬼面正在受厭離之罰,此時隻還剩一個殷奉歪斜跪在地上抱頭驚懼。
“你們來晚了。”
甫一站定,隳柔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持煉微不可察向後側頭,他們是被鬼面攔在殿外的。
“少宮主恕罪!”烏泱泱跟着跪了一片。
侍女轉過屏風,手裡是放着骨釘的托盤,骨釘周身是鐵銀色的螺紋,一頭尖利無比,另一頭稍微更粗,足有二十枚,躺在錦布上泛着刺骨的寒芒。
隳柔取過一枚骨釘,細細端詳面前人赤裸的軀體,神色十分專注,“關隘圖拿是拿回來了,就是不知哪一幅有假。”
“你們鬼域司的人到底是人是鬼,還是說皇帝老兒早有防備?唉,”骨釘刺進枯敗的肢體,那人掙紮不得。
一旁的桌案上正擺着兩半羊皮紙,一半是從天京取回的,一半是由勝唐關而來。蹊跷的是,兩半圖中間被破開的地方對不上,仔細看還能看出羊皮紙的大小新舊也有不同。
錦屏後炸響一聲凄厲的慘叫,地上的殷奉最先受不住,他哆嗦道:“宮,少宮主,關隘圖是,是赤靈……是赤靈取的,到我,我們手裡時就沒人動過……”
殷奉嘴裡嘟嘟囔囔一直不停,顯然在持煉等人到之前就已經被審問過一番被吓破了膽。
隳柔走到哪裡,侍女便膝行跟到哪裡,将托盤高舉過頭供隳柔取用,又一根骨釘被緩慢刺進膝窩,開始時鮮血噗嗤往外飙,後面好像被釘子堵住了隻徐徐淌血,隳柔皺眉,這一聲叫的不是很痛快啊。他回身準備再取,眼見侍女衣袖延伸出來的細白手腕被濺上了血,那侍女正不安擡眼看,正巧與隳柔對上了眼,她抖得更厲害了。
原本皺着的眉舒展了些,隳柔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微冷的手指輕輕替侍女擦去血迹,侍女不敢再看一眼。
“你不是說關隘圖是你拿到的嗎,怎麼又是赤靈拿到的了?赤靈呢?怎麼沒來?”
玉珑飛:“回少宮主,赤靈……還未回宮。”
隳柔挑了挑眉,被刺骨釘的男人周身血淋淋,他輕輕“啧”了一聲,牽機立馬會意,遞上一把匕首。
殿下的衆人各有各的心思,一陣難耐窒息的沉默之後。
“三七你來說,為何沒将劉钰帶回來。”他利落将匕首捅進男人肋間,撬斷了一根骨頭,再自刀口抽了出來。
這比用骨釘麻煩,隳柔額頭冒了細汗,手腕也酸痛起來。
李近雪有些發抖,他站在靠後的位置,聽到隳柔問起劉钰……他回來就是為了三七不受懲處……
此時他該站出來的,然而又是一聲扭曲的慘叫,令他腦中銳鳴不已,他眼前所有畫面好像都變得扭曲模糊——“……為何沒将劉钰帶回來?”
猶如魔音一般的審問一遍又一遍響在耳邊——是我,跟三七沒關系,是我李近雪把人放走了。
他急切喘息,背心額頭被冷汗洗了一遍,瞳孔急劇收縮——我放的劉钰,是我李近雪把人放了的。
聲音立馬要沖破喉嚨,他來面對這一切雨昏煙暗……
然而,三七從無猶豫,晚了這一瞬,三七已經開口,“劉钰逃的時候,我看見殷奉在與人纏鬥。”
這句話沒頭沒尾,抖如篩糠的殷奉猛地擡頭。
她聲音平靜,自然地将目光放在狼狽的殷奉身上。
“他好像,是想把人放了。”三七的眸光裡射出幾道考量似的光澤,她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隳柔揉手腕的動作頓住。
“你把話說清楚!誰放了人,明明是李近雪!”殷奉陰狠地咬出最後三個字。
自己的名字響徹大殿,李近雪倒了一口氣,神思終于回到血腥殿上。
三七扯了扯嘴角,眼裡的暗光讓臨近崩潰的殷奉從心底湧上了極緻的恐懼,她說:“少宮主,當日是三七辦事不力,沒能追回劉钰,”她身形伶仃,肩膀瘦削,怎麼看都不像是能承受來自各方陰險注視的樣子,偏偏站的很穩,聲音也平淡,“隻是不知道殷奉為何要把這件事推到旁人身上。”
持煉發問,“依你之見,殷奉為什麼要放了劉钰?”
“這就該問他自己了,興許他不是想放人,隻是想劫了劉钰先行回來邀功也說不準。”
“滿嘴胡言!是李近雪,他帶走了劉钰,是你!阻攔我們去追,你去追的結果就是一個人都沒帶回來!你在胡說!”殷奉咆哮着,牙縫間布滿了惡心的血沫,一臉的瘋狂在三七的平靜淡然下越發顯得滑稽可笑。
殷奉臉色破敗,本以為帶着關隘圖先一步回宮能搶得少宮主的注意,沒想到千辛萬苦拿到手的關隘圖有假,現在連劉钰也成了自己放走的了,他惡毒地看着人群裡的李近雪,再看回三七,“三七,沒想到啊,你明明可以一刀殺了我,沒想到我殷奉還值得被你這麼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