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主……可是知道了……”他想問今日宮主屏退衆人,與隳柔在大殿内交談甚久,可是察覺了什麼。
四周靜的可怕,隻有隳柔隐隐享受,他說起其他,“老不死的孩子多,可惜一個個的都被他藥死了,隻有我還活着……”血蓮香就是由厭離種進血脈至親體内,慢慢試出來的,隳柔緩緩看向自己的雙腿,他嶙峋的手腕都在昭示着他先天不良于行、筋脈綿軟都是老人的謊言,“誰叫我命硬呢?”
他聲音愉悅,心情大好,這毒本也該讓老不死的嘗嘗,他料到是自己下的手又如何,老人體内的毒摻了隳柔的血,相當于蠱母與蠱子的聯系,于是他注定不敢動自己,不過這麼多年老不死的總算說了句人話——
與天争,與命争,與人争。他隳柔要争的,就是離魂宮主人最神往的,掌天下人生死的權利。
“這些天,你回去陪陪你娘吧。”隳柔摘下一朵墨菊輕嗅,神色無比虔靜,“老人家沒人陪怪可憐的。”
——
山林間落起了雨,蒼綠的層林之上似乎還有霧氣,在缥缈雨幕中更顯迷離,停駐躲雨的鳥兒淋濕了翅羽,不安地甩了甩油光水滑的頭頸,小如米粒的漆黑眼珠仿若無神般盯住了來人。
鋪滿水意的泥地似乎可見幾處深紅色,殷奉擡起刀尖,“人呢?”
渾身濕透的李近雪拂開密林的葉,指尖還殘留雨水,他背後空無一人,“跑了,不夠明顯嗎?”
殺意一觸即發!安甯靜谧的朝霭之下,沒人知道山谷深處的惡鬥。
“你放走了劉钰,就這麼想死?”
李近雪一笑,側身雙手執刀過肩與殷奉相抵,“跟着你們這群廢物,還有個殺神,功勞怎麼也到不了我手上……”
“不替自己搏一把,哪來的活路?!”
李近雪幾乎拿出了在拘魂坑時的戰意,既選擇回來,那就趁此做個了斷!
你不是一直想殺我嗎?
手中的蓮魄刀被劈砍出了豁口,殷奉眯了眯眼,眼中稍顯遲疑,從勝唐關回來時的李近雪就已經不一樣了,而今一夜未歸的李近雪又有哪裡不一樣了。
冷雨中,殷奉拿刀的姿勢好像變了,他個子細長,總給人一種駝背的感覺,刀尖已垂地。
劫人回去邀功?他緩緩咧出一個笑。
“都住手!”
殷奉嗤了一聲,将蓮魄刀反手還鞘,“他既然有膽子回來,弄死了他誰去少宮主面前領罪。”
他極其戲谑地看了李近雪一眼——他應該是沒信的。
李近雪撐着刀,擡了身子,心中冷意更甚,殷奉必須死!
李近雪再次沖身而上,猶如離籠的悍獸,裹挾着滔天的殺意,穹頂落下的冷雨與他身上灑落的熱血好似都慢了下來,眼前是一往無前的刀尖和殷奉驚恐的臉。
比雨勢還快的是一隻冷白的手,忽然自後出現在殷奉左肩頭,将他重重撤開,露出後面穩如泰山的手的主人。
像蘆葦蕩前三七猛然撤手一般,李近雪急急止力,蓮魄刀脫手而出,幾經翻飛後重釘進不遠處的岩石中。
雨幕重新轟然落下,所有人卻齊齊停了下來。
李近雪氣血猛然一滞,噴出一口血霧。
手的主人,冷冷盯着李近雪,額前的濕發簌簌落雨,“你原來是真的狂。”
被三七沒頭沒臉地斥了一句,李近雪隻覺得頭腦發熱起來,心中委屈。
被三七救下的殷奉得寸進尺,他恨意驟然噴薄,“我早就說過!他是奸細!他不是好人!”
“想讓我殺了他?殺了他,回去你領罪好了。”三七好似從善如流。
殷奉幾度逡巡,回過神來,急急擺手,“當然不是,回去讓少宮主定奪,他定沒有好下場。”殷奉在這群人裡是除了三七以外在鬼域司最叫的上名字的鬼面,一衆鬼面們按刀不語,看着殷奉對三七彎腰哈背,皆有些凜然,要是三七和殷奉不動他,他們就更沒資格和手段動他了。
冷雨急急,李近雪眼中隻有三七一人。
衆人花了一天的時間換了一處山頭,途中在山道上遇到不少盤查的官兵。
勝唐關乃至附近州城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今日已是離宮的第六日,離隳柔定下的十日之期還有四天,過了今晚他們就動身回宮,三七淡淡吩咐後轉身離開,獨留一衆鬼面在原地愣神,臨近任務期限,誰也不知後面幾日會遇到什麼阻攔,為何還要在這兒留一夜。
雖是夏季,但落了雨後山谷裡沾了水汽,再加上一整日都沒有出太陽,密林裡的陰涼讓李近雪直打哆嗦,他早早閃進了洞穴,又眼看洞裡還有個不知底細的離魂宮赤靈,于是隻好坐到離洞口稍近的地方。
他脫下上衣,露出一身翕張可怖的刀傷,再不敢讓陰濕的衣物捂着,口中時而發出嘶嘶的吸氣聲,不遠處的赤靈看他一眼,不善地發出嗤笑,李近雪也沒放在心上,從容地靠着石壁閉目養神,至少在回離魂宮之前他的命算是保住了,至于回去以後——
李近雪也嗤笑一聲,大不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三七一進來就聽見李近雪極其嚣張的笑聲,他在李近雪腳邊停住,探究地打量他濕透的額角,閉落的眼睫,和抿緊的嘴唇,昨夜,他扛着劉钰一頭栽倒,靠在岩石上的時候就是如此模樣——他為何回來?
在三七眼裡,鬼域司的鬼面就算逃出去怎麼都是死,他衆目睽睽救走了好友又巴巴的回來,實在是多此一舉,為何不趁此機會回家看看?
多年與魔鬼為伍,三七當然不會無端想到眼前傷重的人是為了自己回來的。盡管心有疑惑,但他并沒有問出口。
而原先在天京被衆星捧月的少年,如今也早已習慣了渾身落傷狼狽舔舐。
夜涼如水,三七眼皮一垂,李近雪應是年紀不大的,大半年的鬼域司求生,都是真刀真槍,渾身的肌理早已褪了細瘦,顯露出幾分少年的精煉清隽來,此時他一腿支起靠坐在山壁上,黑褲裡延伸出來的腰腹精實有力,寬肩窄背好似還凝着汗珠。
相當于兩個三七的人還會委屈,還會掉眼淚?
三七踢他腳,他卻平白覺得,這樣的身軀應該不似鬼域司人一般陰冷,他是熾熱有生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