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疏宴在不遠處将一切盡收眼底,他方才還津津有味地看着師弟哄小孩,就差嗑一捧香瓜子,這會兒見陸濯明來了,立即川劇變臉般換上另一副表情,惡人先告狀地率先陰陽了一句,“師弟啊,師兄也冷,你看如何是好?”
陸濯明覺得童疏宴今日可能腦疾又犯了,也沒顧得上長幼,悠悠地嗆了對方一句,“師兄,我那有本不要的《符咒大全》,要不送您點了烤火?”
童疏宴冷眼看着面前的少年,氣不打一處來——這人天天對别人端着一副“溫良恭儉讓”,到他跟前就不說人話,方才恭恭敬敬打聲招呼真是難為了,純粹是小時候給慣得沒邊兒!就說《符咒大全》,這混賬孩子小時候逃符咒陣法課沒少撞在他手裡,要不是看對方年紀小舍不得罰,早把屁股揍開花了!
以童疏宴的性子自是不肯咽下這口氣,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假裝聽不明白陸濯明所言,繼續愁眉苦臉地道:“唉,一百本《符咒大全》怕是都不頂用。”
“那師兄可是有什麼難處?”陸濯明有些哭笑不得。
“唉,也沒什麼,前些日子奉師父之命下山,不慎受傷,不知怎地一直不見好,總覺得身上發冷。”童疏宴說着說着就毫無征兆地開始冒冷汗,臉色也忽然慘白,他順勢往旁邊樹幹上一倚,一副氣力不支的模樣。
陸濯明被童疏宴這說病就病、說不行就不行的神功吓了一跳,一時竟不知他是真有傷還是裝的,下意識地去摸他的脈門。隻見剛剛還虛弱得站不穩的童疏宴突然“撲哧”一聲大笑出來,陸濯明瞬間意識到自己被耍了。
童疏宴看着陸濯明複雜的神色笑得花枝亂顫,“小明兒啊,我說你什麼好,你這孩子怎麼别人說什麼都信,你怕是哪天被人拐跑了當壓寨夫人還屁颠屁颠地給人家送嫁妝。”
他邊擦眼淚邊含混不清地道:“你知道嗎,我剛剛給你算了一卦姻緣,你日後定能嫁入名門哈哈哈哈……”
什麼夫人嫁妝!陸濯明隻當此人在信口胡謅,正當他準備轉身就走時,童疏宴又開口了,“小明兒你放心,我哪能出什麼事,即便受傷也是被師父他老人家的雞毛撣子抽出來的。”
陸濯明十分驚異地看了他一眼——師兄,敢情您被玉秀峰主攆得滿山亂竄還挺光榮?
童疏宴頗為自得地接受了陸濯明“贊賞”的目光,然而下一刻他那快咧到耳根的笑容忽然一收,上前半步湊到對方耳邊壓低聲音道:“說正經兒的,下一場你打算怎麼打?”
陸濯明見他終于恢複正常,也好聲好氣地答道:“師父讓我輸。”
“你怎麼事事都聽人擺布,我要是你,就一口氣赢到底,讓他們都下不來台。”童疏宴不滿地“啧”了一聲,似是嫌他太沒骨氣,“你還不如人家栖鳳閣的小鳥。”
“師兄,這并非擺布,師父是為了我好,其他幾位峰主也是如此考慮。”陸濯明不能苟同對方的說法,他性子過于溫和,甚至有些随波逐流,反正顧盈然又不會害他,大小事務他也樂意讓師父來做決定。
“玄門大比十年一次,修士雖壽元悠長、容貌不老,但終其一生真正的少年時代又有幾個十年?”童疏宴恨鐵不成鋼地瞪着自家師弟,隻是看着看着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一股很淡的悲意,他露出一個很難描述的笑容,輕聲道:“小明兒,你是個人,不是台琴架子。”
“師兄,我……”陸濯明剛欲解釋卻被童疏宴打斷,後者似是不想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纏,話鋒一轉道:“血月下出生的小鳳凰,日後注定是要攪起血雨腥風的。”
陸濯明聞言不禁蹙眉,“師兄,怎麼你也……”
“哎!别急,我話還沒說完!”童疏宴誇張地沖對方比了個“停止”的手勢,“我說什麼了嗎?你倆才認識幾天,護短有你這個護法兒嗎?”
若是單論嘴上功夫,其實童疏宴才更像是顧盈然的弟子,陸濯明自認為就是長了十張嘴也說不過他,隻得乖乖閉嘴,等待對方的下文。
“他今後必然會攪動風雲,栖鳳閣那幫陳腐慣了的老鳥們自然不允許有人突破他們的桎梏,不過我倒是很想看看栖鳳閣的天日後會變成什麼樣……”擊碎腐朽自古以來便是年輕人愛看的橋段,童疏宴眼睛微眯,目光越過陸濯明落到遠處的鳳岐身上,突然壓低聲音道:“但無論你與他之後關系如何,對外你也是閣主的親傳弟子,言行代表着昆侖劍閣,你若牽涉過深,隻怕其他幾位峰主要追究,閣主要護你也難免掣肘。”
昆侖劍閣并非外界眼中的鐵闆一塊,顧盈然的年歲其實是昆侖七位峰主中最小的,加之其行事風格又說一不二,其他六位中除了整日忙于收拾逆徒以緻分身乏術的玉秀峰主外,均對她頗有微詞,隻可惜顧閣主傲有傲的資本,找遍整個昆侖沒人打得過她,那些人的不滿隻能按下不表。
“師兄,這些都隻是推測,你怎知必會應驗?”陸濯明覺得對方未免有些杞人憂天。
童疏宴這回沒多做解釋,隻是神叨叨地将食指豎在嘴邊,“天機不可洩露,說出來我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陸濯明見對方話說到這份上,便不好再追問,便鄭重道:“師兄放心,我自有分寸。我會看着那孩子,不讓他走偏。”
“知道就快去準備下一場吧,慢走不送。”童疏宴知道陸濯明沒聽進去,也懶得再和他掰扯,揮了揮手趕跑師弟,轉身哼着小曲兒向鳳岐走去,仿佛剛才嚴肅的對話不曾發生。
童疏宴走回方才觀看比試之處,随意往蒲團上一坐,老鷹捉小雞似地單手把鳳岐提溜過來放在自己膝蓋上,而後摸出一張新的遁迹符往他身上一貼,又不顧對方呲牙咧嘴地抗議,一雙巧手飛快地給他編了條麻花辮。
他全然無視鳳岐的怒目而視,認真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傑作”,順帶着想象了一番這小美人胚子長大後的模樣,聯想到自己方才給陸濯明算的那卦姻緣,他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雖然當事的二人眼下都還沒那個心思,但來日方長,這場大戲有的好看,思至此處,童疏宴的表情愈加邪惡,“啧啧啧”地發出了小鳥的叫聲。
“你在想什麼?”鳳岐古怪地看着童疏宴演獨角戲,被他笑得心裡有點發毛。
童疏宴聞言方才回過神來,煞有其事地捂住了鳳岐的耳朵,“少兒不宜,非禮勿聽。”
鳳岐不禁懷疑,此人的腦疾怕不是已經藥石罔效?
“好啦,不逗你啦,是不是有話想問我?”童疏宴邊說邊随手扯了朵小黃花插在鳳岐腦袋上。
鳳岐一把扯掉腦袋上的花,“為什麼陸濯明說這是他的最後一場?對手是誰?他打不過嗎?”
面對鳳岐的炮語連珠,童疏宴并沒有急着回答,而是悠哉悠哉地又往他腦袋上一左一右插了兩朵白的,而後耍無賴般邪笑着地盯着對方。兩者對視片刻,短暫的僵持以鳳岐的退讓而罷終,他頂着這招蜂引蝶的腦袋幽怨地盯着童疏宴,卻沒再把頭上的小花扯下。
童疏宴絲毫不懼鳳岐的灼灼逼視,撥弄着他頭上的花瓣,輕笑一聲緩緩道:“是穹武劍派的大弟子杜知舟,挺有水平的。”
鳳岐聞言心頭一緊,穹武劍派的名頭他是知道的,因其掌門與顧盈然争“天下第一劍”的名号素來與昆侖劍閣不和,兩位掌門的親傳弟子在擂台對上,可謂是冤家路窄。
鳳岐思索時沒能藏好自己的表情,童疏宴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對方眼底顯而易見的擔憂之色,長眉饒有興緻地一挑,覺着這孩子還怪有良心,便又對其生出了幾分好感。
他按着鳳岐的肩膀示意對方坐好,語氣不複戲谑,“雖說厲害,但不見得比小明兒更高明,他不會有事,你待會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童疏宴雖看着沒個正形兒,但不作怪的時候卻還真有幾分兄長的氣質,他輕輕捏了一下鳳岐的肩膀讓其不要擔心,鳳岐便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地等待比試開始。
隻可惜童疏宴的正經兒持續不過三秒,他見鳳岐不亂動了,又心滿意足地往其頭上别了一朵粉花,大有一副把這孩子當布娃娃擺弄的架勢。
鳳岐頂着一頭姹紫嫣紅和一腦門子官司對他怒目而視。
這姓童的無賴簡直欺鳥太甚,豈有此理!
片刻後,先前那“唱戲的”又拖着長腔走到了擂台中央,“昆侖劍閣陸濯明對穹武劍派杜知舟——”
鳳岐瞬間繃直了後背,一動不動地盯着擂台。
童疏宴見狀不緊不慢地在鳳岐後背上捋了幾下,仿佛在給他順毛,“放輕松,放輕松,打架的都沒緊張你緊張什麼。”
場上站在陸濯明對面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一身滾着如浪金紋的白袍飄飛似雲。杜知舟幾乎符合劍修的一切刻闆印象,他背負一把足有半人高的漆黑重劍,劍眉星目,神色冷峻。場中二人互相拱手行了個禮,穹武劍派的弟子率先出招了。
其實内心緊張的絕非鳳岐一人,台下觀衆們皆對這場比試十分期待——有劍修參與的争鬥無疑是最有看頭的。劍修鍛體習武,出手講究招式套路,其他修士打架大多将靈力附在兵器上狂轟亂炸,鮮少能打出成套的招式。陸濯明雖是樂修,但畢竟師父是劍閣之主,迫于閣主大人的耳提面命,武功底子也相當不錯。
隻聽杜知舟低叱一聲,背上的重劍出鞘時掀起一陣強橫的勁風,場上一時間飛沙走石。這位穹武劍派首徒顯然與之前的那些修士不是同一級别的對手,那柄重劍看着足有百斤重量,速度卻出人意料地快,還未等周遭看客反應過來,重劍便化為一道雪亮的影子,以千鈞雷霆之勢直取陸濯明的面門。
若是換做剛築基的修士,單是重劍飛來時卷起的罡風就足以将他們掀翻,然而此刻利劍當頭,陸濯明神色依舊如常,他手中既沒有刀也沒有劍,卻立于原地巋然不動,仿佛飛來的不是削鐵如泥的神兵,而是陽春三月的一片柳葉。
台下衆人見他這副手無寸鐵的架勢不禁發出陣陣驚呼,鳳岐雖沒出聲,雙手卻不禁攥緊了衣擺。
重劍幾個呼吸間便逼至陸濯明面前,就在這個瞬間,陸濯明終于動了,他腳下步伐飛快地變換,台下圍觀者還沒看清他是如何動作,下一刻原本瞄準眉心的重劍卻擦着他的腦袋飛過,這情形在旁人看來萬分驚險,而他卻連眼睫都未曾顫上一下。
外人隻覺得眼花缭亂,身為昆侖七峰座下弟子的童疏宴卻看得分明,“那是我們閣主大人自創的步法「踏雪尋梅」,怎麼樣,利落不?”
鳳岐輕點了下頭,若不是有鳳凰的神通在,他也看不清陸濯明的步伐,這身法确有玄妙之處。
杜知舟自然也沒指望單憑這一劍能擊中對手,他雖出身名門性子卻踏實穩重,不似許多大門派弟子那般傲慢。一擊不成,重劍随他心念而動,在空中敏捷地打了個旋兒,如千斤墜似地在陸濯明正上方轟然砸下,巨大的響聲震得周圍人頭皮發麻,場中頓時靈氣肆虐。
鳳岐緊盯着擂台,雙目中金光流轉,鳳凰的絕佳目力讓他在擂台周圍看見了一圈銘文,似是一個護持的陣法——怪不得場内打得熱火朝天,卻沒有一點靈力洩漏到場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