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那一瞬情緒過于激動,陸濯明此刻才意識到他手臂上的鞭痕不是新傷,可修士的自愈能力遠超凡人,妖修體質又普遍強于人類修士,能留下這樣的鞭痕,必定是舊傷還未痊愈時便有新傷交疊……
“所以,是怎麼回事,能跟我說說嗎?”陸濯明用食指卷起鳳岐的一小縷紅發,又輕柔地散開,“我保證不告訴其他人。”
鳳岐眼神閃爍了一下,卻講起了另外一件事,“我今天頂撞了弟子堂的先生。”
由于對方的說話方式過于跳躍,陸濯明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鳳岐講的是今晚被關禁閉的原因,他拉着那隻纖細的手腕輕輕搖了一下,仿佛在安慰,連聲音都再度放輕了幾分,“為什麼這麼做?”
“我、恨、他、們。”鳳岐将每個字都咬得極為清楚,似乎要将全天下的惡意都施加上去。
鳳岐一句話說的沒頭沒尾,短短四個字卻聽得陸濯明心驚膽戰,他是在衆星捧月中長大的,委實想象不出究竟是經曆了什麼,才能讓一個年幼的孩子将“恨”這個字眼充滿憎惡地說出來。
“為什麼?”陸濯明的氣息在輕輕打顫。
“他們也恨我。”
“為什麼……讨厭你?”他實在說不出那個字眼。
鳳岐沉默了一會兒,很輕又很快地開口,“我出生的時辰不好,他們說是不祥之兆。”
這番話蓦地勾起了陸濯明的記憶——莫非他就是師侄口中那個生于血月的小鳳凰?
民間雖也有吉兇之論,但陸濯明以為那些不過是迷信之言。僅憑出生的時辰如何能判斷一個人的好壞?月亮能決定什麼,它連月餅的餡料都決定不了!
可如此荒謬之事就是發生了,在這頂金織玉墜的鳥籠中。
陸濯明閉目深吸一口氣定了定心神,再度睜眼時神色又恢複了往常的溫柔,他将面前的孩子抱到自己膝上,對方掙紮了片刻,卻沒有跳下去。他用指腹輕輕摩挲着鳳岐的臉頰,柔聲道:“你很好。”
他與鳳岐隻是初相識,并不了解對方的性格,他想了一會兒,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又補充了一句,“你的眼睛很漂亮,像刀鋒一樣。”
像刀鋒一樣。
猶如兩塊燧石相撞,“噗”地點燃了一捧野火,一個滾燙的念頭忽然撞入鳳岐心裡——他想做一把刀,一把足以刺破一切的刀,将這如遮天幕捅個窟窿才好。
他已經想了許久。
陸濯明見鳳岐沒有說話,便也不再多言,隻是輕拍了下對方的後腦,“夜深了,睡覺吧。”
鳳岐依舊沉默,卻乖乖地将外衣解下疊好,悄無聲息地鑽進了被窩,宛如雪白丸子似地縮成一團。
陸濯明再次被這孩子可愛到了,他莞爾一笑,一揮衣袖将桌案上的燈盞熄滅,輕手輕腳地上床躺在鳳岐身邊,然後——
兩人大眼瞪小眼。
鳳岐打量一個人的時候是絲毫不做掩飾的,陸濯明是很典型的文靜長相,眉淺目淡,眼尾又平又直,那雙眼睛并不十分明亮,卻也不黯淡,眸中含着熹微的光,令人不禁聯想到柔和的月暈。明明在世上最冷冽的雪山之巅長大,他周身氣質卻不似雪霜冰霰那樣寒冷。
氤氲潮濕,像是冬日落雪的湖。
“怎麼,睡不着?”陸濯明把錦衾往鳳岐身上拉了拉,“冷嗎?”
“不。”大概是确定了面前這個人是真的在關心自己,鳳岐稍稍卸下了一點防備,嗓音也跟着軟了下去,混着鼻音蒙在被子裡,聽起來糯糯的,終于帶了些孩童的味道,“我沒跟别人睡過。”
“你沒有兄弟……”陸濯明話一出口便噤了聲,他來的路上從同門那裡也聽了些栖鳳閣的事情,家主鳳秋白除了鳳岐之外還有兩個兒子,但很顯然鳳岐在家族中并不受待見。
話到嘴邊轉了一圈最終化為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陸濯明把鳳岐往身邊摟了摟,讓他正好能将頭靠在自己的臂彎裡——這孩子太瘦、太小了,一隻手就能攏過來。
“我給你彈個曲子吧。”陸濯明合上眼,手指輕柔地搭在鳳岐手腕上,指尖微動,琴音傾瀉而出。這首曲子與白日裡彈的不大一樣,更為悠長沉靜,甚至稱得上莊嚴,宛如神佛頭頂蔭蔽疾苦的寶華蓋。
鳳岐聽着聽着忽然開口說話了,“我之前……就是想看看你。”
他獨來獨往慣了,冷不丁有人對他展露善意,哪怕對方隻是舉手之勞,但也足以令其念念不忘。他身體裡流淌着鳳凰的血,卻更像隻狼崽子,總是不顧一切地對外人呲牙,可但凡有人對其流露溫情與真心,他便難以抗拒地翻出自己柔軟的肚皮。
陸濯明聞言手中動作一頓,琴音倏地斷了,他愣了片刻才意識到對方是在回答自己在戒堂窗前所問的問題,心中一時間不禁百味雜陳,幾番醞釀卻終究什麼也沒有說,隻是将中斷的曲子續上。
鳳岐這回沒有再次打斷,他安靜地聽着,眼前不知不覺間泛起了水汽,他半垂着眼簾注視着面前之人,宛如霧裡看花。那琴音仿佛無形的撥片,在他心頭輕輕劃過,那層層疊疊的繭殼便“咔嚓”一聲裂了條小縫,既能讓光掃進來,又不會被灼傷。
他心中不可遏制地湧起一股強烈的情感,這是他頭一回有了傾訴的對象,以至于自己都沒意識到那如洪水般決堤的情緒名為“委屈”。
栖鳳閣笃信吉兇,将血月看作邪祟出世的象征,族中精通易數的長老将他視為不祥之兆,并預言他長大後注定要掀起血雨腥風,但栖鳳閣偏偏重視血脈,因他是正統的嫡系後代,又不好直接将其抹殺,因而那些人盼着他早夭。
可他沒有死,反而磕磕絆絆地長到了這麼大,别人罵他,他便罵回去,别人打他,他便打回去,睚眦必報,像是一條不要命的瘋狗,仿佛隻有和敵人鮮血淋漓地撕咬在一起,渴飲着鮮血,才能證明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
人們罵他的眼神兇戾狠毒,而有個人卻誇獎他的眼睛漂亮,鳳岐覺得那人大概是個傻瓜,還不如山裡的大雪猴子聰明,畢竟就連猴子都認識路。
鳳岐的鼻尖輕輕聳動了一下,似是發出了一聲未成形的嗚咽,良久後他閉上眼睛,呼吸聲慢慢變得均勻。
次日清晨,陸濯明醒來時發現身旁是空的——那孩子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晨光被雕花窗棂分割成細碎的光點,風吹簾動,蕩漾開一室暖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