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桓見舒懷玉走來,對她輕笑了下,“你叫懷玉?晏清的弟子。”
“嗯,師祖。”舒懷玉點頭,她并不意外謝桓道破自己的姓名,畢竟對方是一位得道飛升的仙君。眼前的這位師祖比起她在甯晏清記憶中看到的形象少了幾分煙火氣,多了些不染塵埃的出世脫俗。謝桓給她的感覺與大司命有些相像——比起活生生的人,更像山川草木。
而山川無欲,草木無情。
舒懷玉問道:“師祖,您為何在這裡?剛剛那些東西是您讓我看到的嗎?”
“我所走的道,是與造化融為一體,故而無處不在。你方才所見,是因為與天地共感,并非我的緣故。”謝桓耐心地解釋道,他身上的人氣兒雖然很淡,卻并無半分高高在上的架子。
舒懷玉忍不住追問道:“那是誰?”
這次謝桓沒有回答,他将右手食指豎在嘴邊,另一隻手指了指天,舒懷玉瞬間懂了,卻仍然感到難以置信,她相信因果輪回、善惡有報,但一直以來并不認為世上存在一個主宰一切的天道。
謝桓看出舒懷玉神色中的猶疑,卻沒有絲毫責怪,漆黑如墨的眸子平靜地注視着自己的徒孫,緩緩道:“天道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樣,隻是被世人所誤讀,以訛傳訛罷了。”
沈明澈和鳳岐還在外邊為自己争取時間,舒懷玉并不想在這裡跟謝桓打啞謎,她既已知曉陣法的玄機,當務之急是盡快出去将靈脈與之分離。而這時謝桓卻道:“你雖看破了靈脈與陣法的交融,卻不具備斬斷其中聯系的力量。”
舒懷玉腹诽自己這位師祖純粹站着說話不腰疼,外邊都火燒眉毛了謝桓還在這兒不緊不慢地娓娓道來,她心裡還惦記着沈明澈,隻得強行壓下内心的焦躁對謝桓道:“行不行試過才知道。”
她做事向來不喜歡瞻前顧後,若是幹什麼都要先琢磨一番,黃花菜都涼了。
“我沒說不讓你去,這倔脾氣倒是像晏清小時候。”謝桓向舒懷玉招手示意她靠近,“想要撼動靈脈和陣法的聯系必須要有能夠在源頭上克制它的力量。
“雖然有些偃苗助長,但時間來不及了。”謝桓猝不及防地并指點在她的眉心,語氣中多了幾分鄭重,“我來教你,「無欲則剛」。”
“等等……”舒懷玉反射性地後撤一步,她剛才其實很想問為什麼劍法的最後一式有此奇效,但與謝桓接觸的瞬間她隻想逃離這股力量。
謝桓所給予她的并不是靈力也不是修為,更像是一種心境,一種從來不屬于她的心境。那是一種雲自無心水自閑的淡然,在這種境界中,所有世俗紛擾都漸次退遠,一起貪癡嗔怒怨都如庭前花開花謝一樣化歸平淡,仿佛世間萬物都無法在心湖中激起漣漪,隻剩下超脫了一切的悲憫和慈愛。
太上忘情,這便是謝桓眼中的“無欲”,也是他所證得的道心。
來自謝桓的“無欲”心境席卷她識海的同時,也成為了補全她與歸墟之間聯系的最後一根紐帶,也正是在這時,舒懷玉才後知後覺地明白,為什麼甯晏清沒有直接傳她劍法的最後一式。世間道法三千,于大道都如盲人摸象,每個人對“道”的解讀都有所不同,真正的悟道應該是從一出發,一點一點将自己所見所聞所感乃至世上的一切都融入其中,進而達到圓滿通達。
每個人的道心并無是非高下之分,謹遵天命的師祖和不信天道的師父也并非孰對孰錯,隻是有人選擇這一條路,有人選擇另一條罷了。甯晏清并不想将他的道直接灌輸給自己的弟子,他想讓她去生活、去經曆、去感悟,直到明白她自己追求的究竟為何物,再懷揣着她熱切地願意為之生死以赴的東西,堅定不移地大步向前。
舒懷玉不想如此草率地繼承師祖的道,但此刻她來不及回頭了。
純白的空間中,祖孫二人的身影如泡影般迅速湮滅,空無一人之處傳來一聲不知是何人的、若有若無的長歎。
靈脈之外,季月章焦躁不安地圍着裴微和陸濯明轉圈,“這都一炷香過去了,怎麼還一點動靜沒有啊?”
“小先生稍安勿躁,我們如今隻能相信她了。”陸濯明帶小孩帶慣了,下意識忽略了季月章的實際年齡,娴熟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季月章果不其然地奓了毛,一把撥開陸濯明的手,邊氣得直跺腳邊惡狠狠地瞪着陸濯明吼道:“别把我當小孩……”
然而“孩”字的兒化音還未落下,地面突然開始劇烈震動,季月章一個沒站穩,若不是陸濯明眼疾手快地拎住他的後領,此人指定要摔個狗啃泥。
裴微看着靈脈愈加璀璨的金色光華喃喃道:“靈脈和陣法開始分離了,她竟然做到了。”
陸濯明和季月章順着裴微的視線看去,原本纏繞着靈脈的銘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崩離析,就連地面上的巨大陣法也以靈脈為中心一圈圈黯淡下去。就當最後一個銘文湮滅時,伴随着一聲嘹亮高亢的龍吟聲,靈脈化為一個龐大的龍影将龍栖河下的結界撞得支離破碎,帶着重獲自由的歡欣直沖九霄。
然而,就當靈脈準備徹底撒歡兒時,空中巨大的金色虛影蓦地一滞——舒懷玉雖然解開了京城的主陣,但其餘三十五個陣法仍如銀針似地将靈脈的其餘部分牢牢釘在地上。
這時,金色的光暈中走出一個執劍的人影——正是舒懷玉。
就在她現身的同時,衆人頭頂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緊接着一個人宛如拖着火尾的隕星一般從夜空中墜下,陸濯明瞳孔驟然一縮,還沒等其他人反應過來便瞬間消失在原地,而下一刻砸向地面的人從一個變成了兩個。
方才進入結界内側前,原本奔湧不息的河水被舒懷玉的劍氣盡數凍成了寒冰,那兩人摔下來時連半點兒緩沖都沒有,堅固的冰層直接被巨大的沖擊力砸出一個數丈深的坑洞。
“咳、咳……鳳岐、鳳岐?!”陸濯明不顧拭去嘴角的血迹,摟着鳳岐的肩膀抱他跪坐在蛛網般的裂隙中心。家主大人那張豔麗得幾乎有些咄咄逼人的面龐此刻蒼白得像一副白描在宣紙上的畫像,如火的紅發被同樣鮮紅的血液浸濕,亂七八糟地黏在臉上,額角蜿蜒而下血痕被濃密羽睫擋住,再如斷線的珊瑚珠子似地從側邊滑落。
陸濯明握着鳳岐的手給他渡靈,口中輕喚對方的名字,隻是一聲比一聲低啞,而就在這時,一隻沾滿血迹的手忽然覆在了陸濯明顫抖的手掌上,後者渾身一激靈,懷裡的人仍未睜開眼,染血的嘴唇卻微微動了動——
“在這兒呢……”
另一邊,舒懷玉擡頭看向天空,遠處的兩個影子不斷相撞,其中一道白影在夜空的襯托下分外醒目,那兩人每次接觸時都伴随着炸雷般的巨響和浩大的靈力沖擊。舒懷玉将視線從那道白影上收回,對季月章和裴微平靜地道:“去幫他,現在主陣被破,時不骞定會拼命阻撓我破解其餘陣法,你們是他的弟子,應該知道弱點。”
還不等季月章開口,舒懷玉便将靈玉蟾蜍扔給了他,“人在這,剛才被靈脈震暈過去了,沒有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