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舒懷玉和莊主一起來了,莊主一身狼藉,顯然也受了不輕的傷,他站在秦钰身側,沾着血迹的手輕輕在他肩上放了一下,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剛才舒懷玉跟他簡單說明了前因後果。
秦钰聲音沙啞,他說話的時候沒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地面上,像是在追憶一個渺遠的過去,“李伯是玉瓊樓的管事,我還未出生時,他便在玉瓊樓當值幾十年了……”
一生鞠躬盡瘁,甚至在變成這副樣子之後仍在為門派死而後已。
管事奮力伸出手臂,用僅剩兩根手指的右手蘸着自己身上的鮮血在地面用力寫畫,那是歪歪扭扭的三個大字,可所有人看了之後内心皆猛地一顫——
泥地上鮮血淋漓的“欽”、“天”、“閣”觸目驚心。
所有人都沉默了,任哪個門派都能看出這些年來欽天閣所圖甚大,可萬萬沒想到此等顯赫的名門大派會與魔修勾結,或者說就是他們暗中指使魔修犯下此等傷天害理、罔顧人倫的罪行。而所有人心中也升起同一個疑問——為什麼?欽天閣這樣損人不利己能得到什麼好處?
管事寫出“欽天閣”後并沒有停下來,血淋淋的大字一個接一個出現在地上,隻言片語間拼湊出玉瓊樓慘案塵封已久的真相——當年欽天閣有修士借結交之故來到玉瓊樓,暗中布下邪嵬陣法,将玉瓊樓的人盡數轉化為活屍,管事和其他幾位修為略高之人勉強保持着一絲殘存的清醒逃走求援,不料剛逃出不久便因侵蝕加重而失去神智,最終還是落入敵手。
這時,圍觀的修士中不知是誰小聲說了一句,“不是說當年屠戮玉瓊樓的是北境那位星華宗主嗎……”
那位修士剛一出聲便迅速被旁邊的人用眼神制止,今日之後恐怕《天衍錄》是要推翻重寫了。
管事講述的慘痛故事到此截止,可看過沈明澈記憶的舒懷玉默默在心中将後半補全——那些年沈明澈一直在調查能夠吞噬生機的陣法,大概已經摸到了欽天閣的尾巴,對方察覺後怕事情敗露,為了讓“除魔”師出有名,便讓玉瓊樓這個不大不小的門派成為了犧牲品。
而沈明澈恐怕中了對方的圈套,等他趕到玉瓊樓時看到的已是遍地活屍,這些活屍若闖入凡人屬地,就是另一場生靈塗炭,他不得已隻能将其盡數清剿,而活屍除非大卸八塊即便被砍頭也能行動,因此玉瓊樓沒有一具完整的屍骸。
但這恰恰說明,早在幾十年前幕後之人便掌握了制造活屍的方法,那十年前的須彌秘境之亂又是因何而起,活屍為何與秘境中的水怪如此相似?
舒懷玉思來想去,隻得推測那煉屍之法與秘境中某個關鍵之物有着同源力量,幕後之人不惜大費周章也要得到,是為了借那東西強化陣法。畢竟在管事的描述中,将玉瓊樓修士轉化為活屍需要數日時間,而方才就在短短幾個時辰之内,看守魔修的弟子便被化為活屍。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明.慧禅師曾說修士們進入的并非真正的須彌秘境,而是臨濟仙君所斬蜚獸的屍骸演化而來的一處空間。蜚,行草則死,見則天下大疫,舒懷玉能想到的線索便隻有蜚獸了。
若是能想辦法再去一次秘境就好了……若是沈明澈還活着,一定能從他那裡知道些什麼……
想起故人熟悉的名字,舒懷玉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幹涸的眼眶時隔幾十年蓦地濕潤,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就算是當年死别之時她也沒有留下一滴眼淚。她隻是突然覺得委屈——縱使真相隻會遲到而從不缺席,可這也太遲了啊……
那人都已死了十年。
這時,管事用鮮血淋漓的手指再次顫抖着寫下一個字——“殺”。随後他望向秦钰,指了指自己。在場衆人瞬間明白了管事的意思,先不說活屍能否變回常人,即使能變回來,以這副殘破的身軀也無法活着。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了,他想要一份生而為人最後的尊嚴和體面。
秦钰靜靜地注視着老管事的眼睛,看了這個記憶中慈祥的老伯許久。最終,在衆人的注視下,他用沒有折斷的那邊手臂将管家的殘軀扛在肩上,緩緩走向一處未被撲滅的火堆。那火中焚燒的是歸雲山莊的殘垣斷壁。
他将管事的身體放入火中,親手将故人化為灰燼。
等到那具殘軀徹底焚燒殆盡,他似是耗盡了全身力氣,踉跄一步險些摔倒,裴知春連忙上前扶住了他。秦钰面無表情地撥開那隻手,也不跟莊主道别,步履蹒跚地向山莊外走去。這一刻,他覺得自己過去幾十年對星華宗的滔天恨意和不死不休的追查似乎都變成了一個笑話——他從一開始就恨錯了人。
那可是幾十年啊。
秦钰一言不發地走出山莊,不經意間瞥了眼破敗山門旁邊漆黑碣石上的題字,又擡頭望了望天邊的雲卷雲舒,最終也沒有開口說出一個字。
但去莫複問,白雲無盡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