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疏宴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他之前隐約猜到舒懷玉與顧閣主是故交,但并不清楚二人的交情深淺,亦不知曉閣主對她究竟懷有怎樣的态度。歸雲山莊的事說簡單其實就是小門派向大門派求援清剿作亂的魔修,但其中也暗含兩個門派間複雜的你來我往,童疏宴一時間有些猶疑該不該讓舒懷玉介入太深。
正當他猶豫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輕靈女聲,“她與顧盈然緣分不淺,算半個你們門派的人,帶着也不妨事。”
童疏宴聞聲轉身,看見說話的人是誰時,臉上浮現出些許驚訝,來人手上捧着幾支淡粉色的蝴蝶蘭,一襲柔嫩的鵝黃色衣裙,發髻上簪了兩朵純白的野菊,似是剛剛采的,花瓣上還沾着露水,襯得她清麗可人。
是天聞閣大司命阮冰心。
“晚輩見過大司命,未料到您親自前來,是晚輩考慮不周了。”童疏宴低頭行了個晚輩禮,早在白天見到晏明殊時,他其實便有些意外,而阮冰心本人親臨更是他沒有想到的,畢竟大司命與昆侖劍閣并無交情,隻是與鳳岐曾有幾面之緣。但大司命既讓弟子前來道賀,立場至少沒有站在昆侖劍閣的對立面,童疏宴猜不出對方的來意,面上彬彬有禮不失從容,心裡卻略有些緊張。
阮冰心将手中捧的花遞給童疏宴,那花枝是連根挖起的,根莖用絲絹裹着,防止沾着的土塊散落,“也不算親自,怕趕不上時辰,便用元神來了。”
修士到達出竅境界後,元神可離體化身外之身,并且能夠自由幹預外界,與本人無疑,凝神修士雖也具備元神,但元神離體後并不能接觸到外界事物,也不能與人交談。
阮冰心道:“這花養了快百年,很好活的。”
“昆侖劍閣謝過大司命。”童疏宴笑着将花束接了過來。
赴宴的賓客之中,阮冰心的賀禮算是最為樸實的,但沒有人敢因此輕視這份心意,不僅因為對方是九州之上屈指可數的去塵修士,更因對方是天聞閣的大司命——那是被稱為“最接近天道”的人。
“你不必緊張,我就是來順便見見故人。”阮冰心莞爾一笑,随後柔和地看向舒懷玉,“當年三十三重琉璃天中,那三問你答得很好,我一直記得,這些年過去,你莫不是快将我忘了?”
舒懷玉其實也沒有料到阮冰心的突然出現,對方一番親近的玩笑話看似在打趣她,實則是說給童疏宴的,這是在告訴對方天聞閣與她交情不淺。但舒懷玉心裡并沒有覺得歡喜反而有些凝重,天聞閣與昆侖之間的事情白日裡晏明殊的出現已經算是表态,阮冰心如今便隻能是因她而來,舒懷玉并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值得大司命青睐的地方,如此一來便隻能是因為自己的師門。
“晚輩不敢。”舒懷玉言語間透着一股禮貌的疏離,盡管大司命有意幫她,但在不清楚對方目的的情況下,她不敢貿然接受這份好心。
童疏宴何其通透,自然明白阮冰心的言外之意,大司命開了口,就算舒懷玉與顧盈然并非舊識,他也要慎重考慮對方的意見,他看出兩人之間有話要說,便告别大司命歸去席間。
夜色中,舒懷玉與阮冰心面對面站着,氣氛略有些緊繃。阮冰心看出她心中所想,随手在兩人周圍落下一道隔絕視聽的屏障,“你無需擔心,我并無所圖。大司命與歸墟淵源很深,你日後便會明白。”
舒懷玉知道阮冰心慣喜歡這種說一半留一半的講話方式,也沒有追問,便點了點頭,隻是對方使用的這個說法非常耐人尋味,“大司命”指的究竟是她,還是某一任前輩,亦或是最初創立天聞閣的人。
阮冰心道:“此番北域之行,你會得到你想知道的。”
“嗯。”舒懷玉淡淡應了一聲。
“你不問我别的?”阮冰心的視線十分溫柔,如同長輩注視着年幼的孩子——那是一種千帆閱盡後的慈悲。
“我想問的,前輩大概會回我一句‘不可說’。”
阮冰心的神色更柔和了些,她耐心地解釋道:“西境一隻靈鹫扇動翅膀,可引來東境一場狂風暴雨,語言蘊含的變數太多,知道得越多,能說的就越少。”
舒懷玉從這句話中品出了些不尋常的東西,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孤獨——知曉太多,卻隻能緘默無言,靜靜地目睹一切發生,從世間翩跹而過,隻做一過客。
她沉默了一會兒,随後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如果領悟了師父傳我的全部劍法,歸墟是否能重回人間?”
“你心中已有答案,盡管去做便是了。”
舒懷玉聞之眼睫幾不可察地顫了顫——阮冰心這麼說便是默認了。這些年來,她懷揣着一粒如豆的希望踽踽獨行,縱使她是不怕寂寞的,可心中偶爾還是會有些不安,擔心即便拼盡全力仍會事與願違,就像她救不了沈明澈那樣。
“嗯。”她點了下頭,重重地點了一下。
阮冰心見舒懷玉沒有繼續發問的意思,便道:“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了,不耽誤你們的正事。”
她本已轉過身,卻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又回過頭,“我方才說,大司命與歸墟有很深的淵源……但即便沒有這個緣故,我依然會幫你。”
“不是作為大司命,而是作為阮冰心這個人。”
阮冰心擡頭凝望着夜空,但視線卻沒有落在任何地方,仿佛在看着什麼更為渺遠的東西,随着她仰起頭來,發間别着的野菊落了一支,掉在地上,潔白的花瓣散了一地。
她收回視線,低頭垂下眼簾,“我希望……”
希望一切能在這一代有個了結。
那句如夢呓般的話語還未等人聽清便被吹散在夜風裡了,阮冰心最終也沒有去撿那支零落在地的花,獨自安靜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