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師父……對不起……”沈明澈低喃道,尾音輕輕打着顫。這幾年中,他修為漲得快,魔心也日漸膨脹,每隔一兩個月都會像現在這樣失控,甚至于傷到對自己最好最好的師父。
他已經受夠了。
“無事。”甯晏清并指輕輕在手臂上一抹,靈力瞬間将傷口治愈,他見沈明澈清醒過來,便溫和地笑了笑,“睡覺去吧。”
甯晏清将徒弟從地上拉起來,卻見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剛想開口詢問卻聽他說——
“師父,我不想這樣了。”凄清月色将少年纖細的身形勾勒得格外單薄,他輕聲細語道:“殺了我呗。”
沈明澈怕死,但更害怕變成曾屠戮他家人那樣的怪物。
“啪!”
一聲脆響,少年的頭猛地偏過去,臉上多了一個紅印——一向溫柔和藹的師父竟然會打人了!
甯晏清方才身體根本沒受意識控制,聽見這話反手就是一個耳光抽過去,他打完便後悔了,但想到沈明澈既然能說出這種話,有這念頭定不是一天兩天了,便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将這個危險的想法扼殺在萌芽中。
“說的什麼混賬話!”甯晏清嘴上說得兇,可一看見徒弟臉上的紅印就心疼得不行,勉強撐着一副色厲内荏,“跟你說話呢,看人!”
沈明澈茫然地轉頭看向師父,滿臉不知所措,仿佛闖了大禍。
甯晏清看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鬼樣子,心疼之餘一股無名火熊熊燃燒,當即一狠心冷聲道:“跪下!”
沈明澈乖乖跪下。
“背挺直了!”
沈明澈将腰杆繃得筆直,一令一動宛如傀儡。
甯晏清平時說話溫聲細語,仿佛生怕一大聲就驚着誰似的,而此刻厲聲呵斥時,沈明澈無端從他身上感受到一股說不出的尊貴之氣,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服從。沈明澈小時候曾到王都找父親玩,有一次正碰上皇帝出巡,在人群中遠遠瞧見過一次,甯晏清無意間流露出的這股氣質和那位很像,但有過之無不及。
“你見過多少死人?知道死是什麼嗎?小小年紀就把死挂在嘴邊。”
對沈明澈而言,死是流放途中王都傳來的一封訃告,是掐住母親脖頸的手,是忍冬胸口的大洞,是潑灑在皚皚白雪上的鮮紅。
對甯晏清而言,死是在火堆裡熊熊燃燒的遺诏,是饑馑中易子而食的流民,是戰場硝煙散盡後古銅色的泥土。
甯晏清脾氣本就極好,方才一時急火攻心才撂出去幾句狠話,剛一說完自己反倒先像個洩氣的皮球一樣,癟了。他本想恨鐵不成鋼地将徒弟訓一頓,卻根本開不了口,想跟他講講自己的少年經曆,卻也覺得不妥。
死亡并沒有高下之分,一家的破滅和一國的傾覆,對于親曆者而言,苦痛也沒有大小之分。
甯晏清注視沈明澈良久,最終蹲下來,将手搭在他瘦削的肩膀上,輕聲道:“别害怕。”
别害怕。
沈明澈眼睫微顫,鼻子一陣發酸。
“有我在,你不會變成那樣。”甯晏清溫和地看着徒弟,澄澈的目光宛如一剪秋水,“我要是教不會你,以後就不收徒了。”
沈明澈呆滞的神色轉變為驚詫,“啊?這怎麼行?”
“直到你找到道心出師,我都不會收其他人。”甯晏清的語氣極為認真不似玩笑。
沈明澈盯了師父半響,突然猛地轉身背過去,悶悶地道:“好,為了咱們師門的人丁興旺,我肯定會努力找到道心的。”
甯晏清知道他沒事了,便打趣道:“哎呦,我的乖徒兒,多大小了還掉眼淚啊,用不用為師給你拿個盆接着?”
“煩!我沒哭!”沈明澈吼出一嗓子帶着鼻音的咆哮。
“反了天了你。”甯晏清輕笑一聲,起身拂了下衣擺上的灰塵,“既然沒事,那就早點回去睡覺吧,明日還要抄書。”
“啊?”沈明澈瞬間警覺地轉身,臉上還挂着兩行水痕吸着鼻涕。
“妄議生死,乃不敬逝者,《齊物論》十遍。”甯晏清輕飄飄地丢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長揚而去。
剛剛還感動得熱淚盈眶的小徒弟此時在好師父身後拼命張牙舞爪。
歸墟添新徒,前山後山皆不得安甯,甯晏清為防沈明澈再度走火入魔自傷,便向後山的大妖求來一物,名為「雙鏡蠱」,并将陽蠱下在他體内,緊要關頭好鎖住他的身體與靈力。
夜以繼日的苦修也磨不掉沈明澈那股與生俱來纨绔勁兒,雞飛狗跳中光陰輪轉過數載,稚嫩的少年已然出落成長身玉立的翩翩公子。
隻是沈公子那時還未尋到道心,也不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毅然決然地離開師門,俯身群魔故裡。
至此,大夢方醒,誰知,幾度秋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