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仙君?”沈明澈伸手在舒懷玉眼前晃了幾下,“想什麼呢?”
舒懷玉被他宛如大撲棱蛾子般揮來揮去的寬大袖袍打斷了思緒,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态了,她飛快将千頭萬緒藏好掖妥,又是一副古井無波的淡漠神色。
沈明澈微微皺起了眉。
“無事,離啟程還有些時候,我出去看看。”舒懷玉的眸光宛如一汪平靜的秋水,無論水底暗潮如何洶湧,面上也不肯露出分毫破綻,就仿佛展露一丁點軟肋都能要了她的命似的。
言罷,她頭也不回地走入漫天雨幕中,心思不知飄到了何處,竟連避水訣都忘了掐。
暴雨打在積水上泛起圈圈渾濁的漣漪,舒懷玉獨自穿行于傾盆大雨中,雙腳踩着水面如履平地。她環顧四周,危牆破瓦下隐約傳來小兒啼哭之聲,所見所聞與經年的記憶緩緩重合。
宛如一場大夢。
不過她如今已至凝神之境,心境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内心雖五味雜陳卻不至于亂了方寸。不遠處早已關門閉戶的鋪子裡傳來男女的争吵聲與孩童的哭喊聲,她不用細聽就猜了個大概,心中輕歎一聲朝那破敗的大門走了過去。
忽然,耳畔傳來一陣嘩啦啦的涉水聲,舒懷玉回頭卻詫異地發現沈明澈舉着把傘跟了過來。他沒有靈力隻能一路蹚水,那把中看不中用的花鳥油紙傘根本擋不住瓢潑大雨,他雪白衣袍濕了大半,長靴中浸滿了泥水。
“想什麼呢,避水訣都不掐?”沈明澈像是對自己這副髒兮兮濕漉漉的樣子頗為嫌惡,面上罕見地帶了幾分愠色。
他似乎是被淋透了,癟着嘴破罐子破摔般将那把花裡胡哨的傘往舒懷玉頭上一斜,像是和老天爺賭氣一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地暴露在大雨中。
舒懷玉覺得這人幼稚得好笑,明明是他自己要跟過來,被淋成了落湯雞還不忘将每一根羽毛都奓起來,見人就要攆過去啄上幾口。于是,她給自己和那隻奓毛鳥各掐了個避水訣,轉身向那戶人家走去。
“接着。”
沈明澈從後邊扔過來一個東西,舒懷玉接住後發現是個小瓷瓶,打開後有股淡淡藥香——是辟谷丹。
“做好事也帶我一份呗。”沈明澈擰了擰袖子上的水。
“多謝。”舒懷玉也不矯情,簡單道了聲謝,轉身時唇角卻極為罕見地勾起一條弧度,随後叩響了那戶人家的大門。
門後的場景和舒懷玉預想的一樣,她将自己身上帶的辟谷丹和沈明澈那瓶一起給了這戶人家。
“此物雖不能滿足口腹之欲,但可緩解饑餓。我不能在此地多留,若遇鄰裡所需,可将丹藥分與他們。”舒懷玉看了眼一旁哭鬧的幼童,默然垂下眼簾道:“這個孩子……留着吧。”
不等這對夫婦感謝,舒懷玉便悄無聲息離開了,但内心卻并沒有因此輕松多少,她隻有一雙手,能撈起一人、十人,卻尚有千千萬萬人在苦海中掙紮。
她看了眼烏雲密布的天空,心裡納悶師父當年是怎麼将那場蹊跷的暴雨停下來的。修士大能雖能翻雲覆雨,但消解範圍如此廣大的一場天災非人力所能及,況且災禍亦由世間積累的怨氣而生,貿然阻止必會背上因果。
玄門中有不成文的規定,修士不得随意幹預凡人之事,即便遇到大災,若非妖邪作亂所緻,亦不能貿然插手。世間萬事萬物因果相生,不過是按下葫蘆浮起瓢的道理,往往看似解了一時之急,殊不知埋下了更為深遠的禍根。
凡人之事依然要靠治世之力,仙道看似能呼風喚雨,又何嘗不是百無一用……
終歸還是“事在人為”。
輿轺即将啟程,舒懷玉不得不返回仙驿,卻發現沈明澈仍在原處等她。
“多謝你的丹藥,之後還你。”舒懷玉淡淡道:“回去吧。”
“小事,我們倆還這麼客氣?”沈明澈笑嘻嘻道。
舒懷玉心中默默腹诽:誰跟你是“我們”了?
兩人在滂沱大雨中一路無言,臨到仙驿時,舒懷玉忽然開口,“我常覺得,修士不該兩耳不聞人間事,一心隻修聖賢道。”
何為聖,何為賢?她始終覺得是一個無比吊詭的問題。若是修士皆一頭紮進深山老林修長生不老,兩眼一閉對世間疾苦不聞不問,那不是在修道,是在修王八精。她師父所傳的道便不是如此,甯晏清身在靈山,心系凡塵,卻照樣一步步走到了九州屈指可數的去塵境。
大道,不該被界定。
“巧了,英雄所見略同。”沈明澈微微勾起唇角,卻不複平日的戲谑之相,而是溫柔又鄭重,“若是人人自危,大能們個個深居簡出生怕沾染因果,豈不是世風日下,仙道遲早要完。”
“你也不必介懷,”他停頓了一會兒又道:“救一人是善,救千萬人也是善,此善與彼善皆是發願,此心并無高下之分。”
真是母豬上樹,鐵樹開花,孔雀會說人話了!
若是說剛剛沈明澈的舉止讓舒懷玉對他略有改觀,這一番話簡直讓她有些懷疑此人被奪舍了——這滿口跑輿轺的孔雀嘴竟也能吐出象牙了!
“我并非介懷,”舒懷玉收斂心緒平靜回道:“我所能有限,隻求問心無愧。”
沈明澈不知怎地突然大笑了幾聲,“哈哈,問心無愧,這四個字好,我喜歡。”
隻是沈公子的正經并沒有維持多久,他笑過後又湊在舒懷玉耳邊道:“依我看,仙君這‘閑事’管得特别好!”
舒懷玉覺得,這才是沈明澈的正常狀态,方才那番言論定是被奪舍了,她也沒跟沈明澈計較,給這隻不停打噴嚏的落湯孔雀掐了個淨身訣便上輿轺靜坐冥思去了,殊不知身後沈孔雀的嘴角咧到了耳根。随後的幾天裡,沈明澈除了偶爾無聊找舒懷玉侃大山外竟很安分地沒有作妖。
***
三日後,輿轺抵達琳琅齋所在的中州琨郡。
中州是九州當中面積最大者,幾乎和整個南境相當,也是王都所在。中州風物與四境不同,耀目金銮與粉牆黛瓦并存,巍峨廟堂與絲竹笙歌同在,不僅有凡間王公貴族聚集,許多大門大派也在郡中留有弟子常駐,城中亦設有專對修士開放的驿館。
琨郡因舉辦在即的琳琅齋盛會而格外熱鬧,凡人修士絡繹不絕,就連世家子弟與王公貴族都來了不少。
舒懷玉對衣食住行一概不挑,小時候不知輕重在後山招惹妖修沒少被攆上樹過夜,更何況她去昆侖後就一直用靜坐冥思代替睡眠,但沈明澈酷愛享受,絕對不肯委屈自己,一下輿轺就拉着舒懷玉直奔中州名聲最大的驿館「牡丹亭」。
白茸花瓣一十有二,牡丹亭亦有十二層樓,屋檐如同花瓣一樣層層疊疊打開,包裹着花蕊般的金色尖頂。十二級台階直通門前,大門左右各題着兩行大字——“牡丹亭外牡丹開,一枝千金君笑看”,橫批“春色知我”。
舒懷玉看着雕欄玉砌的牡丹亭陷入深思——
這怎麼看都不像正經地方!
舒懷玉正沉着臉想轉身就走,卻聽沈明澈在前邊喊她,“仙君?”
牡丹亭外亦栽滿了牡丹,舒懷玉擡眼向上望去,隻見沈明澈站在花團錦簇中向她招手,微風将他雪白衣袍揚起,墨發飄飛如雲,亭亭玉立宛如畫中人。
舒懷玉心中忽然無端生起一個念頭——如果刨除她與沈明澈的私人恩怨,“歲月靜好”四個字莫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