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間,舒懷玉突然有種錯覺,那看似眼花缭亂、令人目不暇接的一招一式在她眼前仿佛統統變成了慢動作,繼而在她神識中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有那麼一瞬間,她心緒合上了顧盈然的劍意。
幼時師父引她入玄門,授她以詩書,歸墟前山有師父和師姐師兄,後山有大小妖修,與世隔絕,一年是一日,十年也是一日,不知愁為何物。
而那日東境一場變故,舊桃源灰飛煙滅,原來世上根本不存在一隅可供癡人偏安。她帶着一腔茫然的悲憤,被名為“造化”的手一把搡進塵世,摔了一個大跟頭,滾了一身泥和土,流了滿面血與淚。
之後,便不再哭了。
徒餘無邊孤絕寂寥。
一邊觀戰的陸濯明心中一顫,他師父哪裡是在比試,分明是在……
傳劍!
轉眼間,便至最後一個回合。
顧盈然的劍芒猝然收束成一線,以一個極為刁鑽的角度斬向舒懷玉的脖頸要害,劍鋒瞬間便逼至身側,封住她所有退路。
叢筠剛要驚叫一聲,卻被陸濯明一下子用袖子捂住嘴——高手過招的關鍵時刻,旁人萬萬打擾不得。
泠冽劍光瞬息而至,舒懷玉心神卻忽然放空了,她什麼也沒想,手中的劍仿佛有生命般自己動了,毫無滞澀,水到渠成。
長劍相撞,“叮”的一聲好似要刺破耳膜。
叢筠保持着捂住耳朵的姿勢,下巴驚掉了地上——
方才,舒懷玉以「立孤舟」的「漂泊天涯」,迎上了顧盈然「人蹤滅」的「不見君兮」。
啊?啊!
風雪劍,昆侖絕學,被她在二十個回合之内學會了!!!
二人一擊即分,顧盈然身形如羽毛般輕盈向後飄去,腳尖輕點,穩穩立于地面,阙如随心而動,化為漫天雪末,徑直沒入她身體中。
而舒懷玉的情況似乎頗為狼狽,她連退十餘步,勉強用長劍拄地穩住身形,肺腑中一陣氣血翻湧,忍了又忍,還是偏頭吐出一口血來,濺在皚皚白雪上,星星點點,卻終歸站住了,沒有倒下。
見顧盈然過來,舒懷玉站直身體,拭去嘴角血迹,“閣主,我已挺過二十回合,可以下山了嗎?”
顧盈然見她臉上慘淡的血色,輕歎了口氣道:“你去意已決,我便不再多留。往後若遇解決不了之事,大可回昆侖尋我,我既答應,便不會食言。”
她停頓了一下,又道:“你不必過于介懷,你師父有恩于我,日後我若想突破去塵,需得将這因果還清。”
舒懷玉卻破天荒地展顔一笑,“多謝閣主,隻是我此去必是要攪起血雨腥風。我當然知曉,以閣主的修為必不擔憂什麼連累之事,可我若真陷昆侖于危難,隻怕九泉之下愧對家師。”
顧盈然聞言,看向舒懷玉的眼神忽然複雜起來,有那麼一瞬間,如見故人之姿。
便忽然笑了。
舒懷玉看見顧盈然面容上的笑意内心一顫,忙問道:“閣主,能否請您講講我師父?”
那日東境一場浩劫,她師父除了一句沒頭沒尾的“好好練劍”,什麼蛛絲馬迹都未給她留下。也是從那時起,她才恍然發現,她和師兄師姐其實對朝夕相處的師父知之甚少,隻知他叫甯晏清,是個厲害又溫柔的人。
“我其實也不大清楚……”
“我那時還太小,和你一樣,不知天高地厚,外出曆練遇險得他相救。我卻不知好歹一路從西境攆他到東境,逼他和我打一場,還誇下海口,日後答應人家一件事。而你師父心不在此,隻是沒成想……”顧盈然言至此處忽然不說了。
沒成想,再次見到赤霄劍時,斯人已逝,隻餘一封托孤之信。
山回路轉不見君,舉目所及皆茫茫。
“好了,”顧盈然眨眼間收拾好心緒,恢複了那副高高在上霜雪不摧的模樣,“你若執意追查當年之事,下月玄門大比恰在當年六門之一的點蒼山,屆時可随昆侖弟子一起前往。”
陸濯明見狀很識趣地接道:“舒姑娘,今年正好是我帶人前去,路上也可有個照應。你方才受傷,還是早些調息,請随我來。”
叢筠剛剛聽了自己師父這麼大一個八卦,一時間消化不過來,站在原地傻樂,見到顧盈然冰冷的目光投來,不禁脖子一涼。
見陸濯明和舒懷玉離開,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完了,師父被他知道了不可告人之秘,要辣手摧徒,殺人滅口了!
怎麼辦?
叢筠忽然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擺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師父,我也是劍修,你都不教我風雪劍,我該不會是撿來的吧?”
顧盈然不屑地睨了“嘤嘤”不止的愛徒一眼,白眼差點翻到天上。
“教給你?”閣主大人冷笑一聲,“我風雪劍怕是要失傳了!”
另一邊,陸濯明引舒懷玉去了一座僻靜小院,反正玉珠峰現在就活人四個、雪童若幹,空的院落一大堆,随便住。
行至院門口,陸濯明道:“舒姑娘,我與栖鳳閣的人相熟,當年之事可為你詢問一二。”
舒懷玉聞言有些驚訝,她隻知陸濯明和栖鳳閣有來往,卻不知關系密切到此等地步,連如此隐秘之事都可詢問。
陸濯明以為她有所顧慮,便道:“舒姑娘不必擔心,栖鳳閣如今掌權人已經不是當年那位,現任家主對當年之事也頗有疑慮,想必是願意幫你的。”
“多謝陸公子。”
陸濯明送她進屋,自己則禮貌地站在門口。
“天色不早,還請早些歇息吧。”陸濯明正欲合上門,卻不知想到什麼,長歎一口氣,“舒姑娘,容在下一言,此去兇多吉少,你何必如此決絕?”
舒懷玉本要進裡間,聞言腳下卻是一頓——
有些事是雪山之巅長大的公子怎麼也明白不了的。
舒懷玉沒有轉過身,隻是微微偏頭,一股子淡漠和疏離順着飛揚的眼角傾瀉而出。
她嘴唇微動,一句同樣感情寡淡的話輕飄飄地被冷風卷着送入陸濯明的耳中———
“陸公子,若真有陽關大道,哪個願意走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