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為女郎點一杯。”她補道。
皎皎月光自她發間的簪子和磁青色的袍子鋪洩開來。顧熙不知自己眸中的星光明了一些還是黯了一些,因為她聽見江初照說:“今日江載為女郎而來。”
她覺得江初照的話不夠誠懇,但她的模樣實在不能讓人用“虛僞”二字形容。于是她問:“入了顧府的正廳,中郎僅僅是為民女而來的嗎?”不是為了借顧家之名,拉攏江左人心嗎?
“上次冒昧叨擾,今日誠心拜谒,女郎的茶難道不是為在下準備的嗎?”
“家父偶感風寒,鄙府有不周之處。今日的茶,久候君至。”等的便是你。
“若能有幸請女郎喝一杯茶,在下請女郎喝一杯,鳳落中庭。”你若能入幕府,保你前程似錦。
“中郎好大的口氣。我聞點一杯鳳落中庭,要用北苑的龍團勝雪,建窯的黑釉盞,高山白竹和紫竹茶筅,中郎怎麼為我調呢?”憑借司馬信如今的地位,你憑什麼許給我前程似錦呢?
“器物雖然重要,但茶師沒有高超的技藝,不過是暴殄天物。在下師從江南方清夢,難道女郎就不想一試嗎?”定青州,安冀州,平益州;我有通天術,助你扶搖起。
“中郎的這杯茶,我如何飲?”僅憑你一言,我如何相信你呢?沒有利益糾葛,沒有血親關系。
“悉聽尊便。”江初照回。
回小院的途中,恰好在長廊處遇見崔玉棠。她拿着司馬信批複過的公文。
江初照甚少穿這麼明亮的袍子,何況她今日簪了一支玉簪。
見她眉梢有喜色,便問:“初照見到人了?”
“意料之外。”江初照回。她原以為,還要等下次去顧府拜谒後,才能見到顧紹或者顧熙,未曾想,今日便見到了顧熙。聽她話中的意思,或許顧家出仕的會是她了。
“如何?”
江初照捋了捋,“或有成效。”但她不确定顧熙要用什麼方式把她們的利益捆綁在一起。她問:“你和殿下的婚期定了嗎?”
皇家子女的婚事不由自己做主,側室卻可以;況且崔玉棠已經和崔氏斷絕了關系。江初照自然不敢僭越替司馬信做主,也不會擅作主張崔玉棠的婚事。
但自古以來,姻親都是快速捆綁兩大家族利益的最快、最有效的方式。還有那麼多世家士族,她擔心,會有人給司馬信府中塞人,會找崔玉棠聯姻。
“回洛陽之後再說吧。”崔玉棠說。
“那你、便不擔心?”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失了清河崔氏嫡女的身份,便失去了依仗。她一介平民女子,和司馬信有了一條巨大的鴻溝。無法逾越的鴻溝總讓人将信将疑。
“她雖然還介懷着,但我相信殿下不是為了權勢抛棄發妻的人。”
兩人走得很慢,如紗般的水霧穿過長廊,将紅欄飛檐籠在朦朦胧胧中。越過石橋,能聽見清泠的魚戲聲,不過在秋風瑟瑟中,并不顯得生機勃勃。透過水霧能看見模模糊糊的一抹淺綠,約莫是還在垂死掙紮的綠萍。
“若有一天形勢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情況,你會阻攔她嗎?”語氣稀疏平常得不需要有人在意。薄紗略過兩人,她的話散在有觸感的水粒上,顯得寥寥。
那夜怕沒有時機再娓娓道來的話,在灰蒙蒙的天氣中重現。江初照的心随步子墜了墜,情緒沒什麼變化,她說:“江中郎不能,但江初照會。”同樣顯得寥寥。
崔玉棠突然輕輕笑了一聲,輕得讓人抓不住裡面的情緒,便很快在秋風裡消散。在此情此景中,借着那一點餘韻,品着像慶幸,像惋惜;又像傷感。
她問:“那你什麼時候能替自己謀一謀呢?”
江初照的眉頭終于微微地皺了起來,像看不見鋸齒的蝦須被海藻勾住,輕輕扯動的幅度。
她有點不太開心,僅僅是一點;如同隻能摸到的如同沙礫的觸感,但永遠不能通過視覺察覺出來的鋸齒。
她蓦地想起那日宮門前,崔玉棠壓着起伏的情緒,說“你從來沒替自己謀過”,像憤怒,又像責怨。
氣憤她什麼時候都先将自己抛棄;從妻子的角度責怪司馬信以性命相搏,她仍要慷慨赴死;從摯友的角度怨恨她從來都不在乎自己。
黑夜中被遺留的感覺,像風帶着一切的一切隻為她蜂擁而至,席卷着袍袖和衣擺張揚,但頃刻就将她留在原地,甚至沒有消散的時間。空蕩蕩的失落感在空曠的場地裡擠壓着自己,她仿佛擁有着所有,卻一無所有。
“大業就是我在為自己謀。”大業克成,名垂青史。日後所有的史官都将記載她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
“大業之外呢?”崔長史希望每個人都殚精竭慮,但崔玉棠希望她們都有退路。
“若我有,你會安心嗎?”江初照不知怎麼回,因此不答反問。她拿着印章便可代司馬信行事,面對手握權柄的她;若她有了靠山,崔玉棠會安心嗎?面對司馬信的猜忌,她有了靠山能全身而退,崔玉棠會安心嗎?
“我不信你居功自傲,行伊尹、霍光舊事;但權力會讓人如履薄冰。他日你手下的人蠢蠢欲動,你保全了她,誰來保全你呢?”
江初照頓住腳步,伸手接她手中的文書,“她是你的夫人,你這麼希望能保全我嗎?”
崔玉棠停住腳步,轉身看她,“初照,承願是我的妻,也是我的知己;你們是我志同道合的摯友,你拼了命地保全她,保全我們的理想;青州驿館的牆薄得能聽見你的咳嗽聲。那時我在想,誰來保全你呢?”
她聽着江初照的沉默,沒有遞出手中的文書。兩人在長廊裡立了良久,崔玉棠說:“我再送你一段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