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敲在車輿上的聲音,像青州時,從青瓦上滾下來的落到廊前水溝裡;輾轉間黏在車輪上的泥水,像蒸花糕沒和好的稀面泥。有佳人在側,外放的遙遙路途并不凄涼,司馬信把窗牖開了一條縫,青山蒙蒙細雨中,江上荻花風起時。
遠離洛陽的爾虞我詐,崔玉棠便是詩情畫意。
越過淮河,順着徐州一路南下,在廣陵渡過闊闊長江,随後到達建康。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下船踏上故土,她伸手去攬撲面迎來的細密的小水珠。霧蒙蒙,水泷泷,青山白洲,一葉舟自橫;這是江初照八歲後便不曾見過的景色。
觸景情生,她是一行中唯一不厭惡把人弄得濕漉漉的水霧的人。滿門抄斬,江南已無故人,水霧眷念在衣擺,她思江南,江南亦念她。
綠水青山最襯廣袖長袍的詩情畫意。江初照站在此山此水中,像水墨裡的一幅景,像卷軸題的一首詩。
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月明歸。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的名字極好,不知是江南琢磨了她,還是她秀潤了江南。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她步履款款攜景而來。
崔玉棠看着畫中人,“我記得初照不是涼州人。”
江初照一手端在腹間,端着那幾分文人騷客的詩意綿綿,“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我生于廣陵,的确不是涼州人。”
司馬信站在渚月撐的傘下,看着兩人并肩緩緩從畫中走來。江水白浪滔滔,隔江不見洛陽城。無限凄涼。
黃粱和王喜帶着青州石頭堡的兩千佃戶駐紮在建康城外的石頭城。司馬信和崔玉棠在前面撐傘走着,江初照和渚月在身後并肩而行。
“渚月多謝先生。”她語氣中的雀躍壓抑不住,說話時垂着眸,略帶一絲羞赧,“那封信我還沒有送。”
“她若心裡沒有姑娘,我也是攔不住的。”重回故土,江初照心情愉悅了不少,和從前盡在掌握的冷靜不同,她自帶的幾分和煦中,多了幾分松弛的從容。
“姑娘就不怕她父母再逼婚麼?”
渚月壓着嘴角的笑,眼睛卻微微彎起了弧度,“先生替我攔下了她成婚,自然也消了她父母逼婚的念頭。回洛陽後我與她見了一面。”
“先生說‘江南定,大業成’,我想等大業克成回洛陽之際,再去提親。”
見她耳尖漫上桃粉,江初照也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嘴角,替她高興:“這樣也好。此次回洛陽的時間太短,納采、問名、納吉若匆匆辦下來,有些倉促了。讓她來江南奔波,或許是吃住不慣的。”
她卷着裙袖,看向一直都有把握的江初照,問:“先生算無遺策,先生覺得,江南何時可定,洛陽何時可還,大業何時可成?”
“或許很快,也或許很久;或許不費吹灰之力,亦或許血流成河。”江初照的步伐不疾不徐,如山野閑鶴,她的淡泊名利倒顯得渚月急功近利。她擡頭看蒙蒙細雨中的青山,話說得很慢,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思量,便顯得這個答案有些随意。
入了建康城,幾人暫歇在驿館中。和當時入青州一樣,沒有當地官吏前來迎接。
洗漱後她披了外袍站在廊下,擡頭看,月被濃雲籠罩,今夜的月光很淡。
天下人皆知,江南不臣之心已久。此事長話短說,便是前朝大梁首位女皇帝九公主登基後,因立儲之事發生戰亂,國家分裂,南北分治;司馬業一統北方後,改國号為魏,收複江南。因當初追随司馬業的都是北方世家,戰敗後,南方士族備受排擠冷落,不得重用。因此江南怨怼已久。
如今司馬業已過天命之年,儲君之位卻搖擺不定。加上南北積怨已深,漸漸地便傳出江南幾州要另立新君,與大魏劃江而治。
隻要安定了江南,那麼司馬信便有了根基,再籠絡新政凸起的北方寒門,隻要儲君不立,司馬信就有一争之力。
她說的很快和不費吹灰之力,是司馬業的一次次動搖,給了她們零星的會立司馬信為儲君的希望;她說的很久,是司馬業才天命之年,司馬業不駕崩,即便幾位皇子都有兵,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都在等他日落西山;她說的血流成河,便是立司馬泰為儲君,主少國疑,司馬仁和司馬義不會善罷甘休,又是一場災禍,生靈塗炭。
臨行前,司馬業下旨,封司馬信為廣陵王,鎮東将軍,揚州刺史兼都督并征讨江南諸軍事。同時,任蘇沐為淮南郡太守,皇七子司馬承文為荊州刺史都督江左諸軍事。
此安排别有深意。
荊州可順流而下直取建康;而淮南位于淮河以南,其治所壽春,是連接南北的關鍵所在。壽春向北,可通過淮河支流颍水聯結中原腹地;向南下合肥、巢湖,則越過長江,進入江東。
江初照進屋點燈,在案上鋪開地圖。
一般自北方圖謀江左,有三條路線:一是自下坯通過泗水南下越過淮河,順着徐州一路南下,在廣陵渡江,攻打江東;正是她們南來建康的路線。
二是自許昌通過穎水南下淮河,繼而在壽春南下合肥,巢湖,然後渡江攻打江東。
三是從襄陽沿漢水一路南下,自夏口入長江順江而下,自石頭城登陸,攻打建康。
她提筆舔墨,在帛布上畫出幾條江流和重鎮的簡略圖。
以史為鑒,如三國孫吳舊事。若想在揚州建康立足江南,需防止上遊的軍隊順流而下,必須控制夏口,武昌等重鎮;為防止下遊軍隊逆流而下,則需控制廣陵,京口等地。
除此之外,丹陽,鎮江,會稽三地盛産精兵。丹陽是揚州的腹地,若控制了丹陽,既能保障源源不斷的精兵,還能保障糧草的運輸。
而以太湖為核心的吳郡一帶,水網密集,交通往來便利,土壤肥沃;若控制吳郡一帶,便可保障糧草的來源。同時,吳郡的“顧、陸、朱、張”四大家族是目前江左的實際控制人。
若得四大家族相助,向上取荊州,向下取廣陵;得丹陽、鎮江、會稽之精兵,收吳郡之糧草;則江南可定;再取徐州、豫州、梁州、益州,四條線路以南伐北,則大業可成。
青州北接河北,南靠徐州,曆來是控制南北戰争局勢的關鍵。河北軍隊想要南下江淮,必然會被青州所阻。南方勢力圖謀中原,也往往先北上占據山東,作為進攻河南、河北的基地。
如今益州有陳浮玉任長史,青州有周疏在太原,冀州有溫寒時在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