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肩頭都墊起了一層白,彈成棉線的雪将每個人撕裂開來。順着棉線間隙把對面的表情拼湊,露出的冰山一角的情緒就越顯陰詐。
江初照拇指推開劍格,單手解開披風的結,已到了千鈞一發之際。“都督是真的想好了今日在此地取我性命,就沒想過如何向朝廷交代?”
合盛陰險的眼神已泛起精光,“殺你,不需要交代。”
接連不斷的拔刀聲像被蒙在厚厚的被子裡發出來的那樣悶。擡頭看天,小指頭大的雪坨子争先恐後地往眼睛裡紮,這暗沉沉地天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像兜了一籮筐沙,不要命地往下面倒。
每個人的聲音就像生了鏽的斧頭一樣鈍。視線被遮擋,連鐵甲拿着寒光陣陣的場景都不夠秋風肅殺。
或許注定了梅花才是皚皚的天定良緣,紅與白的碰撞,要在名叫“寒冷”的極緻下,瘋狂地相擁。
江初照拎着披風領子一把甩了出去,披風展翅綻開,如荷葉浮在空中。她利落地拔出腰間長劍,隻聽合盛殺意正濃:“斬江初照者,賞金百兩。”
她積攢已久的殺意浮出水面:“今日我若不死,在場拔刀者皆是逆賊。”
官袍即便是在遮擋視線的密雪中,也足夠紮眼。從雪後殺出直取她性命的士卒,就像水沸騰後不停從水面冒出來的水泡。
拿着長槍的王喜已經被沖散。自上而下俯瞰這一場兵與民的内鬥,白雪遮擋着視線,就像一群蝼蟻在掙紮。
合盛喝了一口酒,看圍向江初照的人越來越多。仲夏滅蝗時,江初照就是帶着石頭堡的兩千佃戶馳援司馬信,今日,他要斬草除根。
“都督。”斥候的聲音穿破雪林,“有一隊兵馬朝這邊趕來。”他單膝跪地抱拳。
合盛聲音沉沉:“何人?”
斥候:“是汲明”
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卻來了。“知道了,退下吧。”
“傷江初照者,賞錢五萬。”合盛的聲音在混戰中也足夠有穿透力,貪欲激發人的鬥志;于是沸騰後從水面冒出的不再是水泡,而是貪婪的茹毛飲血的野獸。
江初照擡劍挑開刺過來的長戟。割開脖頸的劍鋒比落盡衣領的血更冰涼,如同飛鳥掠水帶起的一連串水珠,溫熱的血濺到緊鑼密鼓的綿綿不絕上。
青州的梅花總是比涼州開得遲一些,不過經久醞釀的花苞,在掙破禁锢的頃刻迸發,比幽來的暗香更為刺鼻。而後血腥味的沖天香氣編織成一張張網,接連不斷地撲向江初照。
她不做牢籠中的困獸,不做絕境中的生死一搏;雪落在她眼簾上,江流滔滔,沒有可以羅住江海的一張網。她江初照的運籌帷幄從來不是浪得虛名。
劍尖刺入手腕,慘痛的吼叫聲是敵人自亂陣腳的破陣曲。她是冠平侯和前朝首輔培養的出将入相的宰輔之才,何人要看她一敗塗地,曝屍荒野,宵小也敢斬閻羅?
她以劍作筆,蘸了朱砂色的墨,挽袖在命懸一線的戰場上題詩;浸血的梅花“啪嗒”“啪嗒”落下,四周被屍體攔住腳步圍觀的士卒不敢上前,她衣擺翩然落下,自此,這一首詩頸聯揮就——“滿堂花醉三千客”。
長劍刺入肉中的聲音刺激着對貪欲的渴望,抽出劍時血沫橫飛。江初照奪過千夫長手中的槍,單臂掄起擲出。士卒紛紛閃開,長槍穩穩紮入地中,激起的碎雪濺到坐在馬紮上的合盛臉上。
她劍上的血滴在雪上,兩人隔空對視。這一條血路,是江初照寫給青州的第一阙詞。
合盛陰沉的臉上突然露出笑容,他起身,擡手用力擦了擦臉上的融化的水漬。手已經握上劍柄,“五年前洛陽月旦評風行時,我曾聞許氏評江中郎一語——‘出将入相,大器可成’。”他拔出劍,怒氣橫生。“那時我就在想,你一個書生,一個女子,雖有先例,但做個九卿就是祖墳冒青煙了,怎麼還做得了邊境的将軍。若不是你手下的華章和劉玠這兩個蠢貨不會帶兵,你還要藏到什麼時候?”
江初照渾身官袍已被血浸濕,雪花甫一落到身上便染上赤色。她像個站在鬼門關大開殺戒的閻羅,卻十分冷靜地說:“萬年枝上看春色,三素雲中望玉宸。合盛,我師娘不是你能置喙的。”
殺意已在雪中交鋒。王喜硬生生破開一條口子趕到江初照身後,抱拳道:“中郎,知遇之恩,讓屬下來報。”
合盛輕笑一聲,收起劍,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王喜。從随從手中拿了一把長槍遞給馮炬,“也行,先斬了你這喽啰,再除心腹大患。”
過了三個回合,王喜添了三道新傷。
而汲明已從外面撕開一條口子進來,“都督,為何還不迷途知返?”
馮炬見來人,大怒道:“汲明,江初照是殺你親叔叔和堂兄的仇人。”
他翻身下馬,也怒道:“那馮司馬可助我光耀門楣?”
“中郎,”他躬身雙手呈上一件披風。
江初照收了劍,拿過披風,眼中銳意未減,“都督的位置我許不了,想要什麼官,自己去搶。”
她披上披風,蜻蜓點水般上馬。看向抱頭躲在角落的人,“黃粱,還不走?”
“是,中郎。”黃粱對這尊殺神還心有餘悸,找了匹馬爬上去,跟在身後。
洛陽倒是沒下雪,不過灰蒙蒙的天像是随時都能下起來。
上官靜脫了披風進屋,難得見她憂心忡忡:“郡主,青州亂了。”
韋娴兒看完帛書,揭開燈罩燒掉。她想起五年前的孟春之際的月旦評,“‘出将入相,大器可成’。你我可曾想過,她會帶兵?”
何钰查到袁現私藏甲胄的鐵證,被先發制人謀殺,還逼得陛下親自讓尚書台下一道就地斬首的公文。她倒好,隻去了三個月,就把青州攪得天翻地覆。尚書台卻了無音信。
她問:“禦史台那邊有青州的消息嗎?”
上官靜搖了搖頭。
真是好手段呐,連這樣的消息都能封鎖住。要不是她在青州有眼線,此刻怕也被蒙在鼓裡吧。
上官靜:“劉揚已經卧病不出,等郡主的指示。”
韋娴兒:“先看去打探齊王那邊的消息。”
陰沉沉的天總是讓人惴惴不安,特别是在極為安靜的時候突兀的敲門聲。
周疏打開門,見是甘兮之。“兮之,你怎麼來了?”她行色匆匆,甚至沒有換下官袍。
甘兮之警惕地看了一眼身後,再次确定沒有人跟來,語氣緊迫:“進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