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陰暗,像瀕死之人的卧房,即便點再亮的燈,一切還是像蒙了一層霧。
石榴紅這一抹亮色點綴在其中十分突兀。它的富貴與鮮活,在死氣沉沉的,像是在人間搭了一座鬼門關的地方,是那麼的刺眼。
常年萦繞在房頂的呻吟,像是來自地底的咒術,喚醒窮兇惡極的亡魂的嗚咽,繞梁不絕。兩種令人發毛的聲音,此起彼伏的,将腳下的黃土鑿出一條條裂縫;裂縫裡伸出無數雙帶着寒氣的手,化作藤蔓,糾纏着,要将人一起拽到地底下去。
讓人不自覺生出陣陣寒意,想逃離,又死死被困住。
謝愔在前面帶着路。他仿佛見慣了這些慘絕人寰,鐵面無私的背影生不出半點悲憐。
肥碩的老鼠四處亂竄,有的還豎起前爪觀望新來的客人。腐爛的臭味還沒經過夏天的發酵,鑽進鼻腔;尤其是看見衣衫褴褛的罪犯癱坐着,腐肉上圓滾滾的蛆蟲連蠕動都費勁,刺激着人隻想作嘔。
好不容易捱到那間牢房前。隻見那人盤腿坐在石塌上,靠在仿佛風一吹就簌簌落下一層黃土的牆上,閉目養神。她的臉和手被擦拭得很幹淨,隻有那件剛換上的袍子,沾了些許細碎的灰。
輕輕一絞仿佛要将手腳折斷的鐵鍊堆在腳邊。她臉上有悲痛,疲憊,那幾分憤懑已經被人清洗掉,安安靜靜地,呈現給了韋娴兒大半座秀麗的青山。
“看來已經有人替我聊表了這份孝心了。”她平淡的話沒帶什麼情緒。但謝愔事不關己的姿态被這句話一拽而下。他是個老狐狸,聽出了這句話表達出來的,被人捷足先登施了恩惠的不滿。
這就代表着韋娴兒要談條件了。
“大理寺看守森嚴,有必要戴這麼粗重的鐐铐麼?”她向謝愔施壓。
謝愔深吸一口氣表示為難:“郡主,這……”
“最怕她‘畏罪潛逃’和‘畏罪自殺’的不應是我韋氏麼?”她輕輕勾起尾音,“不如再給她把枷套上?”
謝愔被她這句話驚到,适當地反饋給她一個誠惶誠恐的表情,看向一旁的周善,呵道:“愣着幹什麼?快給蘇大人把鐐铐解下來!”
周善入了牢間,對着蘇沐行了一禮:“蘇大人,這位是韋太尉的孫女,韋郡主,親自來獄中探望您,命令下官将您手上的鐐铐解了。”
蘇沐看着态度大變的周善,心底的不屑慢慢浮到臉上,用食指撥了撥另一隻手的鐵铐。
三公憑借定策之功,自陛下登基後,就一直掣陛下的肘;陛下置尚書省,又重用散騎常侍、侍中、侍郎這些在朝堂沒什麼根基的寒門士子,分走丞相和禦史大夫的權力;攪得本是一池靜水的朝堂,又暗流湧動。
不過陛下想不想、能不能借此事将韋氏一族扳倒,也不是他們這些小小的芝麻官能去、敢去揣測到的。無論哪一方貴人,都是得罪不起的。
那一枝春日裡開得極豔的石榴花張開花瓣,吐出的香氣卻自帶着牡丹的富貴:“蘇大人,太尉托民女帶句話給您。”幾分與生俱來的盛氣淩人,張牙舞爪着将權勢籠罩在幾人頭上,化作一隻無形的大掌壓下來:“若是實情,自有國法;如有冤屈,切莫屈打成招。”
“若是實情,自有國法;如有冤屈,切莫屈打成招。”盧應重複着謝愔彙報的話,停頓半晌後,重重歎了一口氣。
他留着鬍須,方方正正的臉頰,濃厚的眉毛被“憂國憂民”壓着,五官是篆刻出來的“公忠體國”四字。目光如炬,身材短小精悍,他褪了外袍和進賢冠,負着手從隻有一尺長的窗戶看青天。
“我記得,方才是否也有人說過這句話。”他收回目光,跪坐到主位上。
謝愔在下方簡單地行了一個拱手禮,“回寺卿,未時初,五殿下府内的文學掾江載來過。”
他雙手扶上案上攤開的卷宗,歎氣般說道:“是啊,她也來過,說的也是這句話。”卷宗上的字卻一個沒看進去,“你說,這二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一位是五殿下,一位是太尉;這兩人的這句話意思自然是不同。謝愔垂眸暗暗思慮了一會子,拱手、有些遲疑地說道:“這,屬下愚鈍,揣測不到,也不敢揣測二位貴人的心思。”
盧應将卷宗輕輕往前推了推,雙手籠在袖中,看向前方。
五殿下既然敢在朝堂上當衆替蘇沐求情,那麼江栽的這句話,是希望蘇沐不要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然後在重刑和權勢之下,攬下罪行;是告訴她,你身後有五殿下撐腰。
而韋娴兒這句話,是威逼蘇沐。即使知道你是被冤枉的,韋郁也會由韋氏和陛下處置,不由得你在公堂之上昭告天下。也不要以為有五殿下在背後,便有恃無恐。
謝愔觀察着盧應的神色,提膽小心翼翼問道:“那…寺卿,明日開庭的時候,如何審理還得請寺卿明示。”
盧應沒帶什麼情緒地瞪了他一眼,語氣略帶責備:“你吃的是五殿下的糧,還是穿的太尉的衣?”
謝愔被扣了一個結黨營私的罪名,瞬間慌張地跪在地上,辯駁道:“屬下惶恐,屬下知錯,屬下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看似斥責,實則提點,謝愔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