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我不改嫁!”
潘春桃突然凄厲地喊了一聲,身子跟着顫抖起來,臉上也沒了平日裡帶死不活的樣子,滿是哀求地看向白香菊。
白香菊冷笑道:“呵,看來你終于想起來自己當初是怎麼嫁進這個家的了。”
潘春桃低頭不語。
但白香菊卻不打算放過這個一點不為自己丈夫去世而感到傷心的女人:“當年大志和你們村唯一上過高中被分配工作的村會計閨女搞對象,隔三差五就會去你們村。而那時候,你們家是村裡的破落戶,你爸媽為了給你兄弟娶媳婦,打算把你賣去山裡給傻子當媳婦換彩禮……”
話沒說完,潘春桃哀求着打斷了她的話:“娘,求你……”别再說了。
白秀菊無視她的哀求:“求我?是想求我繼續往下說——說說你是怎麼恬不知恥地攪合我大志的好婚事,怎麼嫁進的我家——又為什麼在婚後從不回娘家村裡一次嗎?”
白香菊徹底撕破了自己這誰見了都說脾氣好膽子小的兒媳婦的虛僞假面,欣賞着她因不堪往事被再度提起後而越發扭曲的表情,隻覺得心裡痛快得不得了。
潘春桃嫁進城裡已經六年了,她自己都快忘了那些不堪的過往。她還以為賈大志死了,隻剩下白香菊這個老不死的,自己也能當家做主了,結果……
潘春桃不怕白香菊把自己當年的事抖落出來,可她卻不能被轟出家門。
她今年三十了,改嫁也找不到太好的不說,還得舍下自己親生的兒子給别人養孩子,早晚落不着好;回娘家?呵,她娘家爸媽根本不拿閨女當人看,要是讓他們知道自己男人死了又被婆婆轟出來,他們肯定會迫不及待給自己接回家,然後轉手賣進山裡換錢。
潘春桃明白,自己無處可去。
她頹然地起身,像當年跪着求白香菊接納自己一樣再次跪在她面前,一字一句地說道:“娘,我發誓,隻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會改嫁。我會一輩子都聽您的話,守着大志,守着金寶……”
白香菊等她發完誓,嗤笑道:“呵,這都解放多少年了,咱們都得遵守國家政策,破除封建迷信懂嗎?”說着,她從兜裡掏出兩張寫了字還蓋了章的紙,和印泥,遞給潘春桃,“發誓是不管用了,但楊白勞按手印這套在街道辦那裡還是很挺通行的。”
“……”
潘春桃參加過街道辦組織的掃盲班,也能磕磕絆絆看懂上面的内容,知道自己一旦摁了手印,就得一輩子在老賈家任勞任怨地當牛做馬。
但她别無選擇。
白香菊看着她摁好的手印,滿意地将紙收好,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不過咱們娘倆還得一直相處很多很多年,但願你能一直聰明下去。”
潘春桃:“……我明白。”
……
今兒是賈大志下葬的日子。
在這種情況下,往日多大的仇恨也都人死債消了,尤其是瞅着白香菊這短短幾天就蒼老了不止十歲的樣子,和抱着幾個月大的孩子垂頭抹淚的潘春桃,院裡的大夥兒也隻能是一聲歎息,能幫把手就幫把手。
當然,幫忙的前提,是廠裡已經調查清楚并确定賈大志沒有問題了。
要說這賈大志多少也是活該,自打沒通過三級工考核後,他就和廠裡幾個落後分子走得近了,該吃飯的點沒去吃飯而是跑去隔壁放着新機器的車間,倒不是奔着機器去的,而是賈大志和這幾個人偷偷喝酒怕被發現,這才躲進去的。
賈大志沒喝兩口就上頭了,非要拿新機器練手,跟他一塊喝酒的幾個人不光沒攔着還在一旁撺掇,結果就……當時人被卷進機器後要是立馬把機器停了還有得救,可這幾個人被吓慌了神,鼓搗半天也弄不好,又聽見外頭有人經過的動靜,就趕緊拎着酒瓶子躲起來了,等外頭那人進來看見動靜後去喊人救命的空擋,這幾個人怕出事就跟着跑了。
這幾個人以為不說就沒人知道,可他們萬萬沒想到廠裡會報警,這專業人士一出馬,是一逮一個準。
廠裡在看到這個調查結果後,簡直氣到無語,當場就給這幾個人開除,并要求他們賠償機器錢!
這也就是賈大志死了,不然連他也逃不過!
但也是因為賈大志死了,哪怕都是他是咎由自取,人也到底是沒了。所以,廠裡到底沒再追究賈大志破壞集體财産的罪責。
不過白香菊惦記着的賠償金是徹底變白日做夢了,哪怕她不止一次去廠裡哭慘求情,廠領導的态度也始終堅硬如鐵地表示:一分賠償金都沒有!
“賈大志在工作期間喝酒就已經是違反紀律的行為了!更别說他還酒後鬧事,損壞了廠裡價值幾十萬的機器!廠裡沒讓你們替他賠這個錢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還有,你們現在住的房子可還是廠裡的資産,包括賈大志的工作崗位,這已經是廠裡對你們孤兒寡母的特殊照顧了!”
面對白香菊婆媳二人又一次抱着孩子來廠門口“鬧事”的行為,代表廠領導來“勸說”白香菊婆媳的幹事推了推眼鏡,毫不留情面地給她們最後通牒:
“兩位,我勸你們見好就收,有這工夫不如回家想想到底由誰來接班賈大志的工作。畢竟廠裡隻給了你們一周的時間用來辦接班手續。一旦超過這個時間,廠裡就會收回這個崗位。”
說完,他轉身離開,并在經過門衛的時候,用足夠白香菊和潘春桃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對保衛科的人說道:“再來,就直接轟走!”
白香菊&潘春桃:“……”
……
在數次去廠裡鬧事無果後,白香菊也就明白廠裡的态度,放棄了賠償金。
賈大志也因此終于能入土為安了。
在辦完賈大志的喪事後,白香菊坐在屋裡盯着門外的動靜。
也不知道是聽到了什麼,隻見她猛地抽噎了一聲,跟着撲到桌前,對着桌上的黑白照片撕心裂肺地哭着:
“我的兒啊,大志啊!你咋就丢下我們了啊,你走了,我們娘倆可怎麼活啊!怎麼就忍心丢下這一大家子就走了呢!金寶都還沒過百天呢,他都沒能喊你一聲爸爸啊!”
白香菊聲嘶力竭地哭着,一旁的兒媳婦潘春桃則抱着孩子小聲啜泣。
唯有懵懂的孩子和照片裡的人還在沉睡。
屋門半掩着,兩個人的哭聲就這麼順着門縫向外蔓延,小小的一間屋被無盡的悲傷充斥着,每個下班經過前院、經過她家門口的人都能聽見,也都忍不住同情。
白香菊婆媳這樣已經一禮拜了,從早上上班出發到晚上下班回來,伴随的都是她們孤兒寡母的哭聲。
必須得想個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