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上海,氣溫已經有些低。
昨夜下了一場大雨,庭院裡的梨花撲簌簌落了滿地,幾個傭人正彎腰在中庭灑掃。
這是一棟二層樓的磚木别墅,背靠某名人故居,坐落在庭院幽深的西南角,據說以前是法租界裡一高官辦公的地兒。在停車都按秒計算的地兒,能住進這種地方可不止是有錢那麼簡單。
不過,對于他們這樣的人來說也就是九牛一毛。
“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不去跟周琦他們玩?”談稷從外面推門進來,越過會客區到辦公桌後,從容落座。
秘書随後忙将門關上。
方霓回頭,看他一身正裝,料想是剛剛從外面辦公回來。
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在旁邊找了個位置坐下:“不了,我人生地不熟的。”
這趟來上海主要是為了拿到時裝周的第一手資料,恰逢談稷在這兒公幹,宗政就把自己托付給他了。
脫離宗政,兩人實在算不上熟悉。
方霓之後就在旁邊坐着,偶爾起身看一下他書架上的書。不過也就是隔着玻璃櫃悄悄看着,不敢亂翻。
身後傳來他秘書鐘延的聲音:“冶院那邊傳來的消息,分院改制就在這兩天。程院士邀您很多次,确定不去?他可是您四叔的故交。”
“這個節骨眼,他找我能有什麼好事?甭搭理。”
他的語調總是不疾不徐,天生就帶着一種上位者的氣魄,旁人模仿不來的那種世家子弟的驕矜和底氣。
方霓有幸見過他開京腔怼一個市政的高層,兩人為個科技園落址和拆遷的一應事宜杠上,那場面……
鐘延欲言又止。
談稷翻過一頁文件,瞥他:“有問題?”
鐘延不敢說了,躬身退下。
短短幾分鐘方霓已經嗅到了濃濃的火藥味,回頭佯裝去看書,當沒聽見。
這種高門大戶好像也不是鐵闆一塊。
之後他又接到個電話,去窗邊接聽,約莫是個有身份的領導,他說話的腔調要比平時客氣得多,蠻和煦的。
實在太餓了,又不好意思說要提早吃飯。
見茶幾上有巧克力,她悄悄摸一塊飛快塞嘴裡。
甜味能鎮定,絲絲縷縷在唇齒間化開,多少緩解了幾分她内心的焦慮感。
“來上海幾天,還習慣嗎?”
方霓愣了會兒才意識過來他在跟她說話,忙轉身:“還好。”
可能是猝不及防的緣故,她沒來得及壓着,聲音聽着比平日還要嬌。她自然發言的時候就是又軟又嗲那種,聽着不刻意,倒很是清甜,酥軟到人心坎裡。
宗政以前就說過讓她平時别那樣說話,尤其是對着男人,沒幾個頂得住,都會覺得她在勾引人。
談稷頓了一下,看向她。
他尚且來不及說什麼,方霓已經有些臉紅。
好在他沒說什麼,隻是給她倒了杯水,欠身擱到茶幾上,招呼她:“坐。”
約莫是礙着宗政的關系,他對她還蠻客氣的。
明明也不算小的水杯,被他扣在寬大的掌心竟顯得格外小巧。因為施力,他指骨微微繃起,顯得手指格外修長有力,骨節粗大,寬展的手背上浮現明顯的青筋。
方霓猶豫一下,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屋子裡的暖氣很足,談稷将脫下的外套扔到了沙發裡,在她對面的單人沙發裡坐下。
方霓才發現他裡面隻穿着一件薄毛衫,比較貼身的樣式,勾勒出高大健碩的身材。這人外表斯斯文文的,體格卻大相徑庭,腰身緊窄肩膀寬闊,一舉一動暗藏力量,一看就是那種精力充沛、風度不凡的成熟男人。
剛到上海那天,許是宗政交代了什麼,他開完會從招待所回來,帶着她沿着徐家彙兜了一圈,又帶她去了外灘,累得她都快散架了,自己卻像個沒事人一樣。
看他仍是那副談笑風生侃侃而談的模樣,方霓沒好意思說她實在走不動了。
那時就在心裡想,這人是鐵打的嗎?
後來才知道他剛畢業那會兒在個重要部門當過外文秘書,有時候連軸轉一天不帶停的,他又非常自律常年健身,這點兒路對他來說自然不算什麼。
“這房子怎麼樣?”談稷摘下眼鏡,斂眸用鏡布擦拭。
他戴着眼鏡的時候總有些冷冰冰的,讓人不太适應,摘了倒顯得更平易近人些。
與冷峻的面容相悖,語氣倒是挺溫和的,很像是唠家常。
方霓不知道他為什麼問這個,不太自在地捧過茶杯:“……很漂亮。”
“喜歡就好,還以為你住不慣呢。”他偏頭對她一笑,說宗政上次來跟他吐槽了好久,說他這地方太闆正,像個集中營。
談稷有一張棱角分明的面孔,氣質偏冷硬,俊眉深目,秾麗逼人,闆着臉盯着一個人時,真是說不出的霸道。
可當他專注望着一人微笑時,又難言的倜傥。那雙眼睛深邃又迷人,潭水一般,好似有萬千星辰閃爍。
方霓幹笑一聲,不知道要怎麼接。
雖然見過幾次,她在他面前總顯得局促。
不是什麼有交情的關系。
而且階層有壁,她對這種喜怒無常的公子哥兒向來是敬而遠之的。
談稷岔開着一雙長腿,很随意地坐着,聊了會兒低頭從煙盒裡敲了根煙,都要點了,頓一下看向她:“介意嗎?”
他估計我行我素慣了,很少征詢别人的意見,這後知後覺的一句詢問找補倒顯得不太自在。
氣氛莫名尴尬。
方霓咳嗽一聲,搖搖頭小聲說:“不介意的,您請便。”
就是介意她也得說不介意啊,她又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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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霓第一次見談稷是兩年前。
那次,宗政帶她去參加一個聚會,他們一群人聊得熱火朝天,唯有他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抽煙,也不搭話,隻靜靜聽着,似乎對什麼都興緻缺缺的樣子。
方霓一開始以為他是個鑲邊人物,沒想那麼多,那日喝多了膽兒也大,俏生生地要跟他握手,仗着宗政在旁邊給她撐腰,沒大沒小地說:“那我叫你阿稷吧。”
談稷頓了下,隻玩味地看着她,修長的指尖撣下一小截煙灰。
宗政尴尬地說:“她年紀小不懂事,你别介意。”
後來隐約聽人說起他家裡的背景,她驚出一聲冷汗,才知道自己有多麼不知天高地厚。
那日離開時,她挽着他胳膊好奇地問,這人來頭很大嗎?因為她看他的态度挺鄭重的,不像他對旁人那麼随便。
宗政笑着捏她的臉,問,他對旁人怎麼随便了。
方霓小心地瞧他一眼,弱弱道:“眼睛長在頭頂上,頤指氣使的。”
“你他媽……”
之後他又教訓了她一頓,勒令她不要口沒遮攔,别得罪了人。
她不服氣:“他很厲害嗎?”
當時傻兮兮的,隻覺得談稷生得好看,說:“挺斯文的啊,不像你……”後面的嘟哝細不可聞,可他還是聽見了,不怒反笑,冷冷的從鼻腔裡哼出不屑的一聲,“還斯文?這家夥狠起來不是人,你少招惹他。”
宗政沒跟她提過談稷家裡的事兒,似乎有所顧忌。不過跟他久了,她多少也能窺出一二,後來知道他爸是誰,當時人就傻了,這不是她能談論的人。
怪不得她覺得他有些眼熟,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唇邊勾着點兒若有似無的微笑時,很像電視上看到過的某個人。
仔細回憶,他哪裡是鑲邊人物?那包廂裡一堆人說話時他雖沒開口,幾人說話時身體都會下意識朝向他,畢恭畢敬,誰是核心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