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府。
夜色已深,露水濃重。萬籁俱寂,唯有草叢間小蟲子窸窸窣窣的叫聲和府内的燈還亮着。
循着燈光走過去,隻見一頭銀發的将軍正在桌案前百無聊賴地翻看着文牍。站在外面,依稀可以聽得見将軍翻動紙頁的沙沙聲,混雜着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修長的手指翻看着桌案上的文牍,然沒翻一會兒景元便感到有些頭昏腦脹。他揉了揉太陽穴,輕輕歎息一聲。近日來是越發精神不濟了,犯困得厲害。索性直接托着腮阖眼休息片刻,再行查看吧。
系在腦後的紅絲帶稍微松弛了些,銀白色的發絲也稍顯淩亂。景元不住地打着瞌睡,視線無意識掃過桌案上的文牍。似是發現什麼新奇的事物般,惺忪的眸子頓時清醒了幾分。他從一堆雜亂的文牍裡準确無誤地抽出那一本,細細看了起來。
“敬呈景元将軍。”
中規中矩的開頭。
“驚聞今日幽囚獄之禍,步離人戰首呼雷出逃,擾亂羅浮。幸而将軍神機妙算,識破聲東擊西之策,終将呼雷擒獲。我等龍師喜不自勝,特來向将軍道賀。”
景元不由得笑了一聲,正文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他又看向最下方的落款,心道難怪。
“持明龍師風浣拜上。”
看來這群龍師也不盡然是頭腦發熱之人,還是有腦子會去思考這其中曲折的。隻是這篇文牍未免寫得太過刻意,叫人不由得深思這背後的暗流湧動。
以往龍師呈上來的文牍要麼是例行公事,要麼是理直氣壯,像現在這般阿谀奉承,極盡谄媚之相的,着實罕見。
景元的腦子清醒了不少,他翻着剩下的文牍,又找出了一封持明龍師雪浦的。開頭依舊是一成不變的“敬呈景元将軍”,隻是正文有些許不同。
景元還待看下去,倏然覺察到一絲不對勁兒。細細琢磨過後心内了然,他輕輕擡眸,恰好看到鐘離正欲擡腳邁進府中。
“夜色已深,你竟還沒有歇下嗎?”
景元站起身來,口上雖如此說,但身體還是很誠實地将剛剛翻看過的文牍順手遞給了鐘離。
鐘離接了過來,低頭翻看的同時解釋道:“有些事情需要同步一下,手機裡說不清楚,還是當面求證比較妥當。才将白露送回去,想着你或許在挑燈夜戰,便來碰一碰運氣。”
“早知你來,我便早些歇息了。”景元微勾唇角,“你一來,我的時間隻能供你支配了。”
“淨說些沒良心的話。”鐘離将看完的文牍塞進景元懷裡,“你歇息去吧,我這便回去了。”
鐘離真的轉身欲走,景元拉住了他的胳膊,語氣沒了往日裡的輕佻,反倒顯得有些鄭重:“我知道你的來意,無非是擔心鏡流的事情會牽連到我。但這件事情我隻能選擇瞞而不報,飛霄與懷炎老将軍會替我向聯盟呈報此事的。雖然最後會被問個失察之罪,但無傷大雅。不叫那些龍師以為我已經失了勢,又如何會讓他們放松警惕呢?”
“我給你看的這兩篇文牍。一篇來自龍師雪浦,她倒是在我面前參了你一本。說你整日帶着她遊山玩水,還教唆她不敬長輩。倒是符合我們一貫對龍師的刻闆印象——迂腐守舊。但另一篇來自龍師風浣,此人言語間甚是谄媚,但背地裡依舊行不軌之事。他緣何變了态度,是因為對鈎沉的這一計用得有些猛了。如此明晃晃的一個陷阱,除卻鈎沉這等狗急跳牆之輩,反倒叫其他人心生警覺,轉變策略。如此一來,更是難以對付。”
鐘離聽完,面現幾分無奈。他搖搖頭笑道:“景元,其實我并非擔心此事。總歸來說,這不過是一個計策,具體如何實施還是在于你自己,我不會過問。我深夜來此也并非向你興師問罪,這不符合我們訂立的契約。你将自己置于何種境地,都不應是我該指摘的。你是将軍,萬事由你決定。即便我們是朋友,我也無心插手羅浮内務。若是你覺得事事都該向我解釋,将我的情緒也納入你的考慮範圍之内,難免顧此失彼,失了原有的穩重。一件事情,你若是想做,便放手去搏。萬事有我善後。”
鐘離看向桌案上尚未處理完的文牍,抿了抿春:“白日裡堅守的理性,總會在夜晚功虧一篑。許是這段時間你太累了,若是放在以往,你理所當然地覺得這一切都無需多說。不過說了句玩笑話,倒是把你内心深處壓抑的情感都應激出來了。”
景元輕歎一口氣,也覺得自己有些過于激動了。他松開了鐘離的胳膊,回到椅子上坐下,單手托着腮,耷拉着眼皮:“近日不知為何,總是過于憂思,許多事情都力不從心。”
說完,他掀起因勞累而顯得有些紅腫的眼皮,開玩笑道:“我倒是有些羨慕你的精氣神,好似永遠都不會感到疲憊一般。”
“我與你講個故事吧。”鐘離道:“古時有一士兵,生來便無痛覺。旁人受些傷便叫得左右皆知,他卻如蚊蟲叮咬一般,絲毫感覺不到痛處。後來他上了戰場,所向披靡,勢不可擋。當殺至僅剩他一人時,他才低頭查看自己的身體,半個身子已經去了一半。”
景元聽到興起的時候,鐘離卻蓦然止了話頭。他不由得問道:“這便完了?”
鐘離點頭:“完了。”
景元笑道:“這個故事可并不助眠。”
“原本也不是為助眠而準備的。”
二人靜默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