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這話實在沒給自己留一絲餘地。
鐵手将拳頭握的咯吱作響,他遲緩地低下頭,握着雪信的那隻手微微發着顫。
雪信擡起頭,在無數人無聲的審視下,兩人的目光交彙片刻。
污黑粘膩的潮水湧退,萬籁俱寂的一刻。
鐵手的眼裡閃着一種哀恸的光,似期盼又似懇求。
雪信忽然發現,他的眼睛是這樣的黑潤而明亮,似要曆經浪打水沖,掩埋在泥土裡經年,才能打磨出這樣沒有棱角的亮光。
她細細看他,從眉骨至唇角,心裡有一小塊地方向内塌陷。
好遠。
她年幼時,常常透過戳破的窗紙,遙遙地看雪,也是這樣的距離。
“我自認清白,願意一試。”她凝視着那雙黑潤的眼眸,一字一句說道。
她想抽出手,鐵手卻蓦的收緊了力道。
“你與此案無任何瓜葛,這江湖術士的混話,無須理會。”他的聲音輕卻堅定。
那捉妖師聞言昂起頭,正氣凜然道:“不若這樣,賀莊主将莊裡所有人叫來這院裡,大家一起驗上一驗?如此一來,既能叫所有人安下心,也不至于以為我針對這位姑娘。況且,這收妖陣也能祛一祛大家身上沾染的妖氣。”
一聽能夠祛除妖氣,衆人皆是拍手稱好。這東西就跟祛晦氣是一個理兒,不管真假,能祛當然要祛。
這一回,已容不得鐵手不願了。
他啞着嗓子剛發出一個音節,雪信已覆手握住他的大掌,柔聲道:“既然有能為自己洗涮冤屈的機會,有何不願?”
她這話一說,鐵手懸起的心終于似解了禁制般緩和下來,冷凝的血液開始重新流動。
他當了十數年捕快,那麼多山野精魅害人的傳聞,最後不都是惡人在作怪?
果然是他想岔了,或許真是關心則亂。
他怎麼能真如這道士所說這般,細細思慮起雪信非人的可能性呢?
這實在太過荒唐了。
雪信轉身與白羽遙遙對視,淺笑道:“我便來看看這捉妖陣,究竟是如何捉妖的。”
聽到她咬重音的字節,白羽點點頭,面帶笑意,并未争辯,自顧自沿着院角開始布陣。
賀永年已着人安排将山莊裡所有的住客、下人,乃至看門的狗都拉了過來。
最後一位進來的,是那位得了重疾的賀小姐。
這賀家小姐,這些武林人一直是隻聽其名,如今一見确實也是病若西子勝三分,可這臉色實在太過蒼白,走了沒幾步,鬓角已沁滿了虛汗。
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盤,這些人也不敢多瞧。
隻賀永年圍上去忙前忙後地噓寒問暖,這滿臉病容的賀九菱默不作聲地坐在軟椅上,低垂着頭,一副毫無生氣的疲倦樣子。
其餘所有人密密麻麻地呆站在庭院裡,等着一個不知真假的道士驅鬼捉妖,衆人的臉色都稱不上好看。
倘若真有妖鬼,這些人回去還睡得着嗎?特别是幾個混江湖的老油條,誰手上沒沾過血。
倘若這妖鬼一說為假,那便更難堪了。這麼滿山莊的人,被個江湖術士騙的團團轉。
這要是假的,這道士小子恐怕也無法全身而退了。
蕭瑟的夜漫起霧,香已燃過半。
雪信仍全須全尾的好端端站在那兒,面色都是泰然自若。
終于有人耐不住火氣,粗聲粗氣道:“怎麼還沒反應,你這道士要是敢騙我們,我就叫你......”
這狠話還未放出來,就已被白羽幹脆地打斷,他啧一聲,“急什麼?”
龍舌蘭在一旁支了支雪信的腰,撅起紅唇道:“看這死騙子怎麼圓。”
她話音不過剛落,陣法四角便傳來異動,随着簌簌的顫響聲,四張黃符紙皆化作流火旋飛起來,在空氣中擰成一根燃着赤火的箭羽。
破空聲頓起,頃刻間便已化作一道火痕,驚雷般向雪信刺去。
鐵手呼吸一窒,瞳孔驟縮,恐懼比破空之箭更快地攫住他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