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不是遇見鬼壓床了?
孟侜這麼一想,四肢漸漸停下掙紮,閉着眼睛,集中思緒左奔右突,迫切想從夢裡醒來。
黃衣少女看他不動了,滿意拍手,綻開一個天真的笑容,一甩袖子帶着仆從離開。
一道黑影從高樹梢下急速掠下,腳尖在太湖石上一點,架着孟侜的胳膊,把他從閻王殿門口拉回來。
确認孟侜沒有大礙,黑影大喊一聲“有人落水”,聽見孟侜的奶娘匆匆過來的聲音,瞬間消失,來去無蹤。
要不是孟侜咳得要死之際,還記得有個黑影拉他上來,真做好事不留名。
孟侜去一趟王家,回家晚了,古人休息早,按理說這時已經各回各屋。看見燈火通明的正廳,孟侜才想起來,哦,今天是孟夫人的生日。
孟侜目不斜視,徑直往左側小廊走,招呼都不打,說白了這一大家子都與他無關。
一捆筷子橫空丢來,孟侜早有防備,閃身一躲,沒打中人的筷子嘩啦啦散了一地。
“菡兒,姑娘家像什麼樣子!”孟甫善呵斥,眼睛盯着茶盞裡舒展的茶葉,水汽蒸騰,看不出情緒。
“爹,你看孟侜!娘今天過生日,想一家人吃頓飯,昨夜我特地派人知會他,可他不僅晚回,還視而不見,果然是沒娘教的野孩子,一點教養都沒有。”孟槐菡語氣輕蔑,輕飄飄扔下幾句話,她知道這位懦弱的二哥說什麼最能激怒他。
孟侜掃了一眼把他推下湖的“妹妹”,擡了擡眼皮子不為所動。宅鬥實在很沒意思,但孟槐菡愈發嚣張,一條人命視如兒戲……
孟侜一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孟槐菡的狠劣脾性,不過是有人縱容教唆,單和她一人計較遠遠不夠,他要的,是有朝一日碾壓孟家,把他們欠孟侜的,欠姜家的,一并拿回來。
姜家是孟侜的外祖,十幾年前,赫赫有名的武将世家,從大魏開國至姜家男兒全部戰死沙場,立下無數汗馬功勞。
孟侜無視孟槐菡拙劣的挑釁,自顧自回屋。孟甫善坐了一會兒,起身去書房。
大廳裡,孟槐菡咬碎了牙,“娘,他自從落水病好之後,怎麼換了個人似的,怎麼罵都不還口,是不是傻了!”
周氏整了整垂下的鬓發,不甚在意道:“你隻要記住,二十年前娘忍氣吞聲,不是為了讓你和娘一樣受委屈。”
“知道了娘。哼,姜瑤要是泉下有知,知道她的兒子這麼懦弱能忍,不知是何感想?能氣活了拿棒槌攆他吧?”孟槐菡邊說邊笑,周氏也被他逗笑,兩人又說了一些私房話才回。
孟侜的住處在孟府最偏的低窪處。
到這一帶,沿路連燈籠燭油都省了。小厮擎着忽明忽暗的燈籠,開口道:“少爺……”
“又要說奶娘那一套了不是?”孟侜搶先道,“我沒事,能忍。”
小厮嘿嘿撓後腦勺,奶娘總是勸少爺忍一忍,他雖然不完全贊同,但眼下,少爺也别無他法。
上輩人的糾葛太深,最不是人的當屬孟甫善,完全愧對這個好名字。
孟甫善自小父母雙亡,卻長得風度翩翩,娶了做生意的周氏之女為妻,以此作為進京趕考的資本,一舉奪得殿試三甲。
放榜時,孟甫善同其餘人一起遊街,他氣質卓然,在一衆人當中,書生卷氣,矜而不驕,被姜大将軍之女一眼看上。
當時姜家威名遠播,戰功赫赫,不提姜瑤自身貌美,其父姜戰禹正直壯年,年輕一輩裡,弟弟姜儀出類拔萃,隐約可見大将之風,多少人擠破腦袋想攀親戚。姜瑤偏偏看上了這個外地來的書生,比京城子弟幹淨,比軍營兄弟文雅。
姜儀說他姐豬油蒙了心,瞧上這麼一個僞君子,姐弟大鬧一場,關系險些破裂。姜瑤執着,姜戰禹寵女兒,便派人詢問孟甫善婚事。
孟甫善想要搭上這股東風,便對外說自己未嘗婚配。姜儀暗地裡派人去孟老家探底,結果未出,北方爆發戰事。戰場形勢多變,姜戰禹想着臨行前能給姜瑤尋找一個可靠之人托付,打戰也安心一些,于是姜孟在天元帝的主持下,迅速結成親家,随後姜家父子遠征。
三個月後,姜瑤發現有孕。周氏在老家咂摸出不對,便抱着三歲的兒子上京來尋。孟甫善拒絕承認,母子倆哭倒在孟府之外。姜瑤此時終于看清孟甫善真面目,她眼裡揉不得沙子,決心等父親回來做主和離。一方面心疼周氏無辜,不想母子流落在外,姜瑤接周氏入門,以禮相待。
誰想半年之後,父親弟弟戰死沙場,屍骨無存。消息傳回京城時,姜瑤懷孕七月餘,那天正在廣恩寺給家人祈福。巨大悲痛之下,姜瑤早産,身邊又無産婆,從此身體落下病根。一個驚才絕豔的大将獨女,能騎能射,變得弱不禁風,初時整日以淚洗面。
姜家父子一死,偌大的姜家便一夕坍塌。天元帝撫恤姜家血脈,降下一道恩典,将來孟侜長大,無需考核應試,可直接入朝任職。
“這世間,朕唯對姜家後人最為憐惜信任。”這是天元帝原話,此舉赢得朝堂上下一緻贊譽。
那之後,孟甫善的态度便變了。周氏原本低聲下氣的,變臉之快,僅次孟甫善。
姜瑤還在坐月子,周氏就把人趕到偏僻陰濕的小院,自己入住主院,當了主母。周歲時,以老爺為官清廉不宜鋪張,拒絕辦宴席。孟侜兩歲時,周氏見其聰慧可愛,恐其蓋過自己兒子的風頭,向孟甫善提議,先來後到,按理應姜瑤為妾,孟侜庶出。
姜瑤和孟甫善是聖上賜婚,降級為妾是多麼可笑之事!
然而,這些無理的要求,在朝廷對姜家不聞不問,周氏母家生意越做越大進軍京城的情況下,孟甫善一一默認。
孟侜十四歲時,周氏克扣愈發嚣張,姜瑤身體每況愈下,買不起好藥,終于撒手人寰。
回想到此,孟侜不得不為姜瑤的命運歎息,日久見人心,她一時糊塗心軟,看錯了兩個人,賠上自己的一生。
周氏成功鬥死了姜瑤,便不再關注孟侜。然而孟侜的生活并沒有轉好,矛盾從上一代轉移到下一代,孟槐菡接過了周氏的大棒。
原身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父親也不會管的認知,盡管在很多次,他完全打得過孟槐菡,都硬生生忍住。
除了孟槐菡攻擊姜瑤的時候。
欺負一個不說話的沙包自然無趣,孟槐菡知道孟侜這個命門之後,變本加厲,屢試不爽。在最後一次争執中,竟将沒有防備的哥哥推進湖裡淹死。
以上這些一半是奶娘告訴他,一半是孟侜從周氏母女的一言一行當中觀察得來的。
孟侜穿越過來時,沒有任何關于這個時代的記憶。
隻有一個畫面,午夜夢回時會一遍又一遍重現。那是姜瑤彌留之時,要跪在床頭的孟侜發誓“此生不納妾侍,不入高門”。
也許是姜瑤的死對原身沖擊過大,所以這副畫面一直留在記憶裡。
前半句孟侜能夠理解,姜瑤這輩子受夠後院紛争之苦,設身處地,希望兒子一心一意對待妻子。
可是後半句呢?不入高門?怎麼算“入”,多高算“高”?有什麼因果關系?
姜瑤的未盡之言,眼裡過深的情緒,孟侜第一次做夢時就問過奶娘,奶娘支支吾吾,說夫人不讓說,不礙事,少爺您不知道最好。
孟侜選擇不再探究,人間地府兩界加起來,最愛他的人不外于姜瑤和奶娘,她們既然這麼說,定有她們的顧慮。原身是個藏不住事的性子,姜瑤估計是有這方面的考量,雖然孟侜很想吼一聲“盡管說我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