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秋雨未歇。
将軍府前院梧桐葉落了一地,風吹梢頭咯吱作響。
微波蕩漾,倒映女子清隽背影。她提了盞燈,燭光微弱,在屋檐下來來回回,腳步略顯匆忙。
白玉舉燈望向前頭,隻見府邸大門緊閉,如同頭頂的天漆黑一片,壓着人喘不過氣。
自從入了秋,雨便接連着下,不停不歇七日,今兒個瞧着勢頭倒是小了不少。
回廊處,丫鬟攜着蠟燭碎步走來,将燈籠裡重新換過,周圍才亮堂些。
丫鬟視線漸漸明了,方才看清美人面容——
柔光下的白玉長睫翕動,她皮囊生得極好,唇中獨留一點痣,愈發惹人采撷。
丫鬟被眼前場景呆了一瞬,又想起白玉身子骨才剛好些,便忙不疊跑來前院等将軍回來,燈籠裡紅燭換過一根又一根,卻是沒瞧見半個人影。
她不忍多嘴道:“夜如此深,将軍怕是不會回來,姑娘要不早些回屋歇着吧。”
白玉搖頭:“将軍回來,看到院裡有人掌燈總會心安些。你困了便回去,不必陪我。”
自打她纏綿病榻起,已經許久沒見過裴璟了。
起初怕傳過病氣,她選擇閉門不出,可再後來險些藥石無靈,隻有丫鬟獨自陪伴,從始至終也未曾瞧見将軍一眼。
既然等不到裴璟,那便換她來尋,見他一面心裡總能踏實些,好過守在偏院遊思妄想,枉費工夫。
丫鬟自知拗不過,福身退下,轉頭去小廚房,想着熬碗姜湯給姑娘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雨淅淅瀝瀝下,偌大的院子隻留白玉一人,為其點燈照明。
她打有記憶起,就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因貼身衣物裡有枚白色玉佩,才化名白玉。
邊陲戰事吃緊,百姓四處逃竄,夜裡趕路是常有的事。她那枚玉佩是在路上不慎丢掉的,白玉不想就此丢掉親人線索,便返回原路找尋。
不料撞見敵軍踏着血泊奔襲而來,挨家挨戶搜查,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那勢頭仿佛要把人活生生吞了去。
她躲在犄角旮旯處發抖,戰馬嘶鳴蓋過鬼哭神嚎,外邊顱骨撲通落地,又被随意踢開。
死相千奇百怪,甚為可怖。
若不是将軍救了她一條性命,恐已不在人世,化作孤魂野鬼。
彼時——
男人騎着馬居高臨下,一身盔甲在長夜裡泛着冷意,雨打濕他鬓角烏絲,眉宇間清俊疏離,凜若冰霜。
長槍一揮,縱身其間,救百姓于水深火熱中。
她亦記得,裴璟也曾脫下戰袍,救濟災民,親自往她手裡遞了碗白粥。
粥本來無味,嘗時她心底甜得發膩,膩到快溢出來。
至此,再無一人入她眼。
轟——
滾雷長嘯,電火行空。
回神之間,門前傳來響動,她眼底又現熟悉身影,那模樣搖搖晃晃,走路虛浮仿佛喝醉了。
見此,白玉急急撐起紙傘,提燈踩雨而去,淋濕大半衣衫她也未曾覺察。
“将軍醉了,走慢點,莫要磕着。”
白玉想要攙扶着些,卻不料對方酒意未醒,男人下意識甩手:“沒醉,别碰我。”
似是沒預料到此舉,白玉猛不防踉跄幾步,硬生生摔倒在地,她顧不得身上吃痛,又快步跟了上去。
燈籠在泥地裡滾了又滾,路過裴璟腳邊時,火光倏地滅了。
*
幔帳垂落兩頭,喘息未定。
她手抓着軟枕,顫顫巍巍将臉埋進去,咬緊唇,挨着不能承受之力。
在此事上蠻橫無理,裴璟一向如此,斷然不會憐惜。今兒他醉了,行為愈發膽大妄為,一擡一放,險些把魂兒抖出來。
白玉嗚咽:“将軍,我……我……”她睜開眼,望見那雙通紅的眸,又是一陣刺痛。
淚撲簌簌流到白玉發絲間。
她極力掙紮往回縮,縮到角落,被一把拉了回來。
隔着古銅膚色的背,她仿佛感到世間在不止不休的晃動,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塌上那人借着酒勁鬧了好一陣兒,許是折騰累了,才安分下來。
裴璟靠在她邊上,嘴裡時不時夢呓,說幾句旁人聽不清的話。
白玉勉強起身,披着單衫,身形愈發單薄,她望向四處一片狼藉,總算歇了口氣。
她現下隻覺稀奇,裴璟向來滴酒不沾,好端端的又怎會變成這副模樣。
想是遇到甚麼煩心事了罷,惹着他不痛快。
丫鬟站在旁側提醒:“姑娘,熱水備好了,還是先去洗洗罷。”
白玉下意識看向熟睡中的裴璟,而後終是别開眼,低低應了句:“好。”
丫鬟目送着白玉離去,美人模樣雖說比平日裡狼狽些,但她下颚依舊高高擡着,像是習慣,總低不下去。
有種生來就有的傲氣,可面對裴璟時又很快蕩然無存,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白玉一頭心思全在裴璟身上,連身上多了幾塊瘀痕也漠不關心,要知曉她從來都是最怕疼的那一個。
白玉洗完換了身素淨衣衫,火舌搖曳下,她擡手木钗挽起烏發,鬓角垂落的碎發緩緩貼近脖頸兩側,凝脂點漆,柔若無骨。
半明半滅,叫人虛實難測。
冷風漏進紙窗簌簌響,頗有規律打着顫,白玉擡眼望去,人影重疊交錯,像是兩個丫鬟低語。
交談聲不高不低,恰好傳入她耳中。
“屋裡那位外面帶回來的野胚子,不會還想着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吧,說不定是鄰國派來的細作。”
“呸呸呸,懷玉長公主才去和親,這話可說不得,改日去清涯寺求個平安符,怎麼也能保住你這顆腦袋不掉地……”
“我聽說将軍最近可忙着……”
白玉對此類談話早已司空見慣,她本想一走了之,又聽見丫鬟提了裴璟名字,悄然後退半步。
白玉無意識靠近窗邊,她忍不住拉開一個小縫四處打探,鬓角發絲微微吹揚,沒尋見半個影子。
那對話也随之淹沒在銀河倒瀉中,無迹可求。
丫鬟口中的懷玉長公主名梁嗣音,白玉在邊陲時略有耳聞,是當今陛下一母同胞的長姐,也是衆人眼中貴不可言的長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