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略顯憂郁的黎昭,是蕭承從未見過的模樣,印象裡,她從來都是熱情洋溢的。
驕陽,也敵不過暮色的凄楚嗎?
受她的情緒感染,蕭承走到對面,靠在另一側牆壁上,身姿籠罩在晚霞不及的暗影裡,“為何用齊容與故意激朕?”
黎昭擡手遮了遮耀眼的霞光,笑問:“陛下懷疑臣女居心不良?”
明眼人都看得出,齊容與是蕭承看重的一張牌,會被大力培養,以逐漸制衡黎淙的勢力。
蕭承尋她談心,更多是為了試探她主動示好齊容與的目的吧。
因祖父的關系,他對她一直懷有戒備呢。
黎昭垂下手,看向不遠處跳下樹杈跑遠的幾個頑童,心不在焉道:“人心隔肚皮,幾分真、幾分假,向來難以推斷。就算臣女如何保證自己沒有居心不良,陛下也不會相信,陛下覺得是,就是吧。”
蕭承緘默。
破罐子破摔嗎?從前的她,可不會這樣,不能允許自己在他心裡留下一點點瑕疵。
她變得太快、太多,快到讓他難以理解。
少年成名、博覽群書、善于謀心的帝王,忽然詞窮,甚至不知該如何開口去詢問少女的心事。
少時就已磨練出老辣的心性,沒哄過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後和皇姐。
“哄”之一字,對他太過陌生。
為何要哄?
男子陷入自我矛盾,鮮少有過的自我矛盾。
蓦地,一側耳尖微動,待轉過眸,視野裡俯沖而來一隻喜鵲。
鳥窩掉落在地,激怒了歸巢的喜鵲,無差别地攻擊起路人。
站在明處的黎昭,成了它的攻擊對象。
幾乎是不暇思索,蕭承邁開腿,大跨步來到黎昭面前,左手扣住她的後腦勺,将處于錯愕中的姑娘護進懷裡,以右手揮開憤怒的喜鵲。
喜鵲盤旋半空,撲騰翅膀,再次襲來,狠狠啄在蕭承的左手手背上,被蕭承以右手再度揮開。
遠處有侍衛飛身而來,欲要拔劍劈砍喜鵲,被蕭承制止。
他松開黎昭,抽出侍衛佩劍,斜橫在胸前,偏轉劍身,以反射的霞光吓退了喜鵲。
喜鵲被耀眼的光芒吓到,喳喳高飛,似乎罵得很難聽。
侍衛驚呼,“陛下受傷了!”
黎昭順着侍衛的目光看去,欲言又止。
男子玉白的手背上,一處清晰啄痕微微滲血,他沒在意,看向黎昭,“沒事吧?”
“沒事。”
兩人之間又是一陣相顧無言。
半晌,蕭承走向那棵斜出院牆的老樹,彎腰拾起地上的鳥窩,幾個健步,借力躍上牆頭,腳踩樹杈,将鳥窩放回原來的位置。
剛巧院牆内有個小伢子蹦蹦跳跳走出穿堂,在看清牆頭的男子時,非但沒有大喊抓賊,還驚訝地張大嘴巴。
怔怔望着金相玉質的男子。
驚為天人。
夜幕拉開時,罵罵咧咧的喜鵲飛了回來,撲騰着翅膀,吐出嘴裡銜的枝條,盤旋數圈落在巢穴裡,動作幾分遲疑。
蕭承已擺駕回宮,黎昭也被送回侯府後巷,她打發掉相送的侍衛,獨自走在燈火闌珊的巷子裡,走着走着,忽然瞧見巷尾的燈籠下站着一道人影。
那人換下窄袖勁裝,一襲銀衫,大袖輕晃,手裡颠着幾枚銅闆。
瞧見黎昭,齊容與大步走過去,一開口,打破了黎昭的尴尬,“那醒酒湯幾兩錢,我付給你。”
看着披了皎潔月光的青年一步步走近,黎昭站定,沒有扭捏,順勢道:“少将軍看着付錢。”
齊容與高高颠起全部銅闆,又一把收入掌中牢牢抓住,繼而翻轉拳頭,懸在黎昭面前。
黎昭伸出手,攤開在他的拳頭下方,接下一枚枚帶着體溫的銅闆。
“兩清了。”
兩人不約而同開了口,又無奈地相視一笑。
“抱歉,拿你當了擋箭牌。”
“沒關系,不過以後呢,還是盡量少說賭氣的話。”
黎昭從沒與這般爽朗的人打過交道,她攥緊銅闆,聯想起慧安長公主所說的話。
與親近的人,不要說氣話、反話,以免錯過一輩子。
還好,蕭承不再是她親近的人,說一兩次氣話、反話,也沒什麼。
夜涼如水洗杪頭,飒飒秃枝月下蕩,黎昭從與齊容與的交談中,感受到一絲久違的春風。
眼前的男子,明明不是出身書香世家、周身散發溫潤氣韻的人,可還是讓黎昭如沐春風。
玉潤,是一種感覺。
銀月朦胧,寸寸似煙幌,彤雲聚集,天地愈黑沉。齊容與看一眼天色,挪挪下巴,指向侯府後院,“回去吧。”
黎昭客氣道:“還是要目送客人先行。”
“你是女子,不便走夜路,先回吧。”
這段夜路可真長,鋪襯淺月波,跬步十餘尺,可黎昭還是按他的意思,先行邁開步子。
等叫開後院的門,她扭頭看去,那人腳步生風,彙入煙幌夜幕中,背對她擺擺手,無聲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