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尊雕塑果然重要到,能和商飛揚父親的成名作共處一室。
不過,沈铎很快犯起難。
沒有手,他要怎麼扒開雕塑的白繭呢?
蝴蝶振翅的速度慢了一拍,它似乎和沈铎有更深層的聯結,能感受到他的困擾與疑問。蝴蝶将這個依附于它的人類視為同類,因為需要依附,它簡單地判斷,沈铎可能是一個很弱小的同類。
它理應為弱小的沈铎解除麻煩。
振翅的頻率變得更快了,就發出的呼救信号。沈铎注意到這一點時,四周已經全都是這種振翅聲,高處不能被照亮的黑暗中,似乎飛來了無數隻蝶,它們翅翼上的藍點,在空中交錯閃爍。
沈铎恍惚間,像是看到了一隻更為碩大的蝴蝶,它就隐匿在這群蝶的後方,像威嚴的統帥,巨大的蝶翼還未舒展,就已經包攬這片幽暗的高空,它包容着無數閃爍的藍色光點,将孩子們隐匿在自己流動的花紋中。
這些藍蝶落在雕塑身上,每一寸白繭都是它們的降落地。沈铎最方便觀察的還是他附身的這隻,蝴蝶隻要撲閃翅膀,一些靛藍色的粉塵就會落在了白繭上,這些粉塵似乎具有溶蝕效果,讓裂紋産生,讓繭皮剝落。
蝴蝶的數量很多,很快老人就被剖了出來。
他是真的死了。
沈铎曾有一瞬想過,會不會他沒有死,隻是一場演戲。但他真的死了,還維持着死前的樣子。
“謝謝。”沈铎對這群幫助了他的蝴蝶道謝,它們撲閃薄翼似乎說了不客氣。
沈铎又吆喝着附身的蝴蝶落到老人僵直的手臂,試圖爬進袖子縫隙,想看到他手臂上燒傷的痕迹。
藍蝶很是無奈。
它從沒見過沈铎這樣弱小還愛作死的同類。
一番商量之後,無數蝴蝶聚在一處,用力扇動翅膀,很快就将衣袖吹得卷邊,沈铎這才感受到蝴蝶聚集的數量有多恐怖,它們扇起的風不僅讓他看到了老人的手臂,還吹得衣服下擺掀起,由此看到了腹部。
沈铎第一感覺就是,這不是一個老人應該有的肚子。
很健康,皮膚沒有松弛,沒有紋路。
這麼一想,他似乎都沒有老人斑。
沈铎回想起他和顧大爺為數不多的對話,當時他就感覺聲音聽起來很年輕。那時還以為是生活将老人磋磨至此,可是萬一,他就是挺年輕的呢?
那他為什麼要僞裝成一個老人?
沈铎心中湧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他似乎已經站到了一扇大門前,手也放在了門把上,隻等輕輕一推就可以看見門後的世界。
就在此時,收藏廳的門“吱呀”一聲,一個熟悉的影子飛了進來,蝶群已經飛到了高處,顧佳佳并沒有看到。
她也不關心其他,走到了她的“爺爺”身邊。
沈铎就趴在高處,以一隻蝶的标準去看,顧佳佳現在就像一個小女巨人,沈铎因此很輕易看見了她手裡的東西。
好像是一個展覽導視牌。
這種牌子在雕塑館裡很常見,是用來介紹雕塑信息的。
雕塑館年久失修,這些東西早就用不上了,現在顧佳佳不知道從哪撿來了一個。
她先看了“爺爺”一眼,就被他身上的變化震撼了。
“他怎麼變成這樣了!”顧佳佳非常憤怒,沈铎不知道她在對誰說話。讓他沒想到的是,房間一角竟然真的響起了回答,聲音很熟悉,他一下就認出來了,但知道顧佳佳在質問誰以後,沈铎有點懵。
商飛揚。
顧佳佳居然在吼商飛揚,那個怪胎!
顧佳佳逼視着他,他卻沒有生氣,擡頭看了眼高空,同樣不解,“蝴蝶從不來這個房間的,也不會對雕塑動手。”
“但它們就是動手了。”顧佳佳冷漠且冷靜,她一點也不害怕。
而讓人更大跌眼鏡的事還在後面,他居然看見商飛揚對顧佳佳低頭道歉,樣貌醜陋驚怖的青年低聲道:“對不起。”
顧佳佳似乎并不想為難他,沉默不應,兩個人一起擡頭看着沈铎——其實是在看顧大爺的屍體。
他能很清楚地看見兩個人的神色。
女孩完好的臉,男人醜陋的臉,都浮起相似的傷感。
他們好像在為同一件事、同一個人傷心。
商飛揚開口了,“你得離開這兒了。”
顧佳佳眨了下眼,“你真的要毀掉這裡嗎?”
商飛揚點了點頭,他不再去看逝者的臉,低頭看到顧佳佳手裡的導視牌,“拿這個過來做什麼?”
顧佳佳默了一默,“我以後……應該不能經常來看他,我怕有人忘記他,所以想給他立一塊牌子。”
說着,她将寫着他名字的導視牌放在了雕塑前面。
就像在墳墓前立了一塊墓碑。
大部分白繭已經剝落,他的容顔栩栩如生停在死亡那一刻,可他卻像永久凝固的雕塑一般,無法再回應外界的聲音。
商飛揚看着那塊“墓碑”,笑了起來,“挺好的,雕塑的墳墓就是展覽館,雕塑的墓碑就是導覽牌。”
顧佳佳此行似乎就是來做這件事的,放下牌子,整理好以後便走。她走到門口,猶豫了片刻,似乎想要回頭,最終還是沒有,開門出去了。
商飛揚等到房門落鎖,又仰起頭看了雕塑一眼,“終于要結束了。我,筱雨,呂凱,還有商爺爺和你。一切都要結束了。我會為你報仇,讓這一切終結在這裡,我不會走,我會陪着你。你聽得到嗎?”
他無法從蝴蝶口中得到回答。
門又合上了。
等到收藏廳再度變得安靜,誰也沒有發現,落在雕塑肩上的一隻蝶翩然飛起,掠過導覽牌。
長長的弧線,長不過人的一生。
沈铎回頭,看見了墓碑上的名字。
字迹稚嫩,尚未幹透。
——生父商飛揚之墓。